第八回大漠现神尼残月映侠女(第6/8页)

声到人来,寺门倏地打开,柳梦蝶曳着白色长裙,似仙子凌波,轻盈缓步。哦!她已经不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在烛光闪映之下,娄无畏只觉得她容光逼人,霎时竟忘了向她问好。

柳梦蝶是长大了,但她娇戆的神情,还似当年,她一见娄无畏,就禁不住欢喜地拍掌嚷道:“哦,大师兄,是你!这几年来可好?我爹爹呢?他有没有来?”

心如神尼见柳梦蝶一串问活,笑道:“你师兄刚来呢,你不先请他进去歇歇,就一阵冲锋似的问这问那。”娄无畏也不禁笑道:“师妹,师父在河北,没事情!你甭担忧!”

三人一路说着,已到佛堂,心如自去叫慧修给他备茶水素餐,并连夜去找两匹骡子。

娄无畏把三年来的一切,约略说给柳梦蝶听,说到他们夜战索家,连伤清廷卫士时,柳梦蝶色舞眉飞;说到丁剑鸣埋骨荒山,临终传命时,柳梦蝶又不胜唏嘘叹息;说到义和团波澜壮阔,大闹中原,许多女子也参加了义和团的妇女组织红灯照时,柳梦蝶又不觉英姿焕发,朗然笑道:“我们女孩儿家原来也不输给男人!”

但停了一停,柳梦蝶忽地像想起什么大事似的:“大师兄,你说了半天,为什么没提起三师哥,他现在怎样了?”

柳梦蝶指的自然是左含英了。娄无畏不觉怔了一怔:“是呵!怎不提起左含英呢?他们当日在武邑走散,彼此不知死生,怎能说了半天都没提到。何况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娄无畏也觉得自己过于疏忽了。

其实不是娄无畏忘记提起,只是在他的心底,好像总是有股力量压制住不让左含英的影子泛上来,所以他很自然地说这说那,却单单忘了左含英。

当下柳梦蝶一问,使他哑然若失,强笑道:“事情太多,一下子还无暇谈到他。师妹别急,他也是好好的,没有损伤半点毫发!”

原来当日一众凶徒围截他们时,本领最高的胡一鄂缠着娄无畏,其他三个好手,两个绊着柳梦蝶,只有一个去对付左含英。

论左含英的本事,一对一原本对付得了。但因为除掉那个好手,又遇上十个八个小喽啰一同围攻,因此左含英也占不了上风。

左含英虽不能占上风,但逃脱却比较容易。他和一众凶徒翻翻滚滚的越打越近丛林,有几个本事稍差的,已被抛在后面。左含英神威奋发,泼风一阵的乱斫乱杀,竟给他冲出了重围,落荒而逃。

当时天色已暮,左含英好容易冲出了重围,自然不敢再杀回来探师兄师妹的安危,他毕竟还是个大孩子,为了怕敌人穷追,急急跑出几十里外,找到一处农家投宿。第二天再到昨晚打斗之处找寻时,自然找不到柳梦蝶和娄无畏了。于是他只好先回山东老家,随父亲左琏仓自行练习武艺。后来,他父亲探得了柳剑吟的下落,便让他也随柳剑吟留在义和团中。

柳梦蝶听完之后,格格地笑道:“这小子倒好造化,连伤也没伤。要不是心如师父,我几乎死掉了呢!”她也将当日的遭遇说给娄无畏听,听得娄无畏直咋舌,连说称险。

当下柳梦蝶又道:“师兄,我也想随你到义和团去看看,见见爹爹。你带我去好吗?”但她停了一停又微带蹙容说道:“不知心如师父许不许我去,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可怪疼我!”

“蝶儿,你要找父亲,我怎会不许你去!”心如神尼正自里面走出,听了柳梦蝶的话,就笑着说,“骡子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呢。不过,蝶儿,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心如神尼的面容甚是庄严,她叫柳梦蝶到她跟前,轻轻抚着柳梦蝶的头说:“咱们师徒总算有缘,三年来你也学了不少东西,虽说你目前的本领,大约还只是学了我四、五成的功夫,但此去闯江湖,想是也不容易给人欺负了。只是,你可切记不准恃技骄人,牟尼珠镖更不能轻发,你可记得?”

柳梦蝶点了点头,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蝶儿,我这一生未了之事,就付托给你了,只是不知咱们还能否再见……”

柳梦蝶一怔,急急说道:“师父,好好的怎说这种话?师父还这样硬朗,咱们怎的就不能再见?”

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呢?不过,咱们先别谈这个,我倒是有些话一定要对你说。

“你是我的徒弟,但现在还不是佛门弟子,我不能要你像我一样,独处荒山,长守古刹。但未来难料,如有一天你要再来时,这间寺院与所藏经典,都是你的,你愿意的话,就是这里的主人。

“你的师祖是禅宗北派嫡支,你随我几年,大约也略微知道。我且再告诉你一些禅宗分南北两支的故事:

“禅宗的五祖弘忍,号称黄梅大师,开山授徒,门下有一千五百人。五祖传法时,要众弟子各作偈语。当时首座弟子神秀写的偈语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众弟子都认为是最好的‘悟道’语,但另有一位在厨下舂米的僧人慧能听了却不以为然,请人代写了四句偈语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因这偈语更为超脱,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

“但这两首偈语,其实代表了两派的主张,因此禅宗从此分为南派慧能与北派神秀两支。南派主顿悟,不须讲究修持,便可悟道;北派主渐悟,需一点一滴的积累,一天一天的求有进境,才能悟道。

“后世的人多认为南支比北支高妙,其实不尽然,南支有南支的道理,北支也有北支的道理。但我以为北支比南支更切实际,因为生而悟道的人,或突然解悟的人,到底少有;而北支主张‘时时勤拂试’的,比如面上的污垢,你说是不是要天天洗面呢?

“你不是佛门弟子,但我却望你能记着神秀祖师的话:‘时时勤拂试,勿使惹尘埃。’尤其当自己在迷乱的时候,更要想怎样去拂拭掉心中的尘垢。”

柳梦蝶听了这一番话,虽然觉得道理颇深,但不免觉得奇怪,师父的话是临别赠言,但她也不敢再说什么。

当下心如又说道:“你们且各自安歇吧,慧修明天会将两口惯行塞外沙漠的健骡交给你们。”

但第二天,他们竟不能和心如话别了,柳梦蝶辞行时,见师父端坐蒲团,双目低垂,已经圆寂。蒲团上还有一张给柳梦蝶遗训,上面写着:

“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能断无明,真如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