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 · 滦 阳 消 夏 录 三(第6/21页)

擘(bò):掰开。

丛林:这里指寺院。僧人聚居之处亦曰“丛林”。

苍黧(lí):灰白黄黑的脸孔。苍,灰色,灰白色。黧,黄中带黑的肤色。

十方常住:佛教语。四种常住之一。这里指接待往来僧人的寺院。

飞锡:佛教语。指僧人云游四方。

译文

有书生宠爱一个娈童,相爱如同夫妇一般。娈童得病将死,临终前对书生万般留恋哀婉,气绝时,还紧紧握着书生手腕不肯放,使了很大的劲儿才掰开。后来书生夜里梦到他,灯前月下也能见到他,渐渐连白天也能见到。和他相距七八尺远,问他不说话,叫他也不向前,走过去就向后退。书生因此恍恍惚惚成了心病,请人作法画符也无效应。他的父亲只好叫他在寺庙里暂住,以为鬼魂不敢进入佛地。可是到了那里病情还是老样子。

有个老僧说道:“种种魔障,皆起于自心。果然有这个男童吗?那是你心招来的;其实你见到的不是这个孩子吧?那不过是心想的幻影。只要排除一切杂念,你就不会看到他了。”另一个老僧说道:“法师对下等人说上等法,他没有定力,心里怎么空得下来?您好比只说病症,可是没有开出对症的药物啊。”

这个僧人接着对书生说道:“邪念纠缠盘结在一起,像草生了根一样;好比有东西在孔洞里,要取这东西一定要用楔子顶,楔子顶满了孔洞,东西自然就出来了。你现在想啊,这个男童死后,他的身体渐渐僵硬冰冷,渐渐膨胀肿大,渐渐腐臭污秽,渐渐腐败溃烂,渐渐尸虫蠕动,渐渐脏腑迸裂,血肉杂乱不堪,什么颜色都有。他的相貌渐渐变成另一种样子,渐渐变色,渐渐变得相貌如同恶鬼罗刹,你就会觉得恐怖。再想啊,这个娈童如果活着,一天天长大,渐渐魁梧,不再有娇媚的姿态,渐渐长出胡须了,渐渐胡须像剑戟一样刺人,渐渐面色灰黑苍老,渐渐白发斑斑,渐渐两鬓如雪,渐渐头秃齿落,渐渐腰背佝偻了,吭吭咳嗽,鼻涕眼泪,流涎吐沫,肮脏得不可接近,这时候你就会有厌弃的念头。再进一步想想,这个孩子先死,所以我想他;倘若我先死,他面貌姣好,一定有人勾引他,以至于威逼利诱,他未必能像寡妇贞女那样为我守节。被人勾引上床,在活着时对我说过的种种淫亵话语,对我做过的种种淫荡姿态,全部照样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纵情放恣娱乐;从前我与他的种种恩爱,都像浮云散去,了无踪迹,这样想你就会开始心生愤恨。再进一步想,这个孩子如果活着不死,也许倚仗宠爱,骄横任性,让我不能忍受,偶尔不合他的心意,立刻翻脸争执诟骂;也许我的财物不能满足他的要求,顿生离异之心,对我脸色冷漠;也许他见别人富贵,就抛弃我走掉了,再和我相遇,形同陌路,这样想你就会心生怨恨。这样的种种念头在心中起起伏伏生生灭灭,那么心里就没有空闲的地方了。心里没有多馀的空闲,那么一切爱欲就无处容纳,一切邪念不去驱除就自行退却了。”

书生接受了老僧的教诲,在此后的几天里,有时见到那个娈童,有时见不到,又过了几天,就再也见不到娈童的踪迹了。书生病愈后到寺里想去拜访那两位僧人,寺里却并没有这两个人。有人说这是古佛显胜,有人说是外地来的游方和尚,来往如云,偶尔萍水相逢,又云游到别处去了。

先太夫人乳媪廖氏言:沧州马落坡,有妇以卖面为业,得馀面以养姑。贫不能畜驴,恒自转磨,夜夜彻四鼓。姑殁后,上墓归,遇二少女于路,迎而笑曰:“同住二十馀年,颇相识否?”妇错愕不知所对。二女曰:“嫂勿讶,我姊妹皆狐也。感嫂孝心,每夜助嫂转磨。不意为上帝所嘉,缘是功行,得证正果。今嫂养姑事毕,我姊妹亦登仙去矣。敬来道别,并谢提携也。”言讫,其去如风,转瞬已不见。妇归,再转其磨,则力几不胜,非宿昔之旋运自如矣。

译文

先太夫人的奶妈廖氏说:沧州的马落坡有个妇人以卖面粉为生,用赚来的面粉奉养婆婆。因家贫养不起驴,总是自己推磨磨面,每天夜里都要磨到四更天。婆母死后,妇人去上坟,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位少女,少女迎着她笑说:“我们和你一起住了二十多年,认识我们吗?”妇人十分惊讶,不知怎样回答。二女说:“请嫂子不要惊讶,我们姊妹俩都是狐女。被嫂子的孝心感动,每天夜里帮嫂子推磨。没想到受到了上帝称赞,因为这个功德,成了正果。如今嫂子已对婆母尽完孝道,我姊妹俩也要登入仙界了。我们特地前来道别,并且感谢你的提携之恩。”说完,像一阵疾风,转眼间就不见了。妇人回家后再去推磨,觉得重了许多,几乎推不动,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运转自如了。

乌鲁木齐,译言好围场也。余在是地时,有笔帖式名乌鲁木齐。计其命名之日,在平定西域前二十馀年。自言初生时,父梦其祖语曰:“尔所生子,当名乌鲁木齐。”并指画其字以示。觉而不省为何语;然梦甚了了,姑以名之。不意今果至此,意将终此乎?后迁印房主事,果卒于官。计其自从征至卒,始终未尝离是地。事皆前定,岂不信夫!

注释

笔帖式:翻译满汉文书的官员。

译文

乌鲁木齐,翻译成汉语就是好围场的意思。我在这个地方时,有个笔帖式,名叫乌鲁木齐。算起来起这个名字时,是在平定西域前二十多年。他说他刚出生时,父亲梦见祖父对他说:“你的儿子,应该叫乌鲁木齐。”并用指头画出这几个字给他父亲看。他父亲醒来后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但是梦境却记得清清楚楚,就姑且给儿子起了这个名。不料他今天果然到了乌鲁木齐,我想难道他要终老在此地吗?乌鲁木齐后来升任印房主事,果然死在官职上。自从他从军来这儿到死去,始终也没离开过这儿。事情都是前定的,难道不是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