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第2/13页)

她爽朗的笑声在出梅雨的夜晚显得格外的清晰。这时,又响起了走调的吉他声,我不禁笑了起来。

低头擦拭银勺的阿姐慢慢眨了眨眼睛,停下手,一脸慈爱地端详起那细柄上的雕花来。“御门姐。”我想要不出声地这样叫叫她。

“晚上,我从书店一出来吧,觉着自己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阿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然后举起银勺对着灯看了看,收进了抽屉。接着,她用嘴轻轻叼出一根细长的外国烟,拿手指遮着打火机的火;她的指甲剪得秃秃的。

“阿姐,你说什么哪?”

她缓缓呼出一口白烟,叫了我一声“小傻瓜”。阿姐的厚嘴唇上,桃红色口红脱落了一些。

“我说我每次从书店出来,都跟脱胎换骨了似的。”

“你买书了?”

“哪会在那儿买呢,没买。”

“丁零零”——铃声响了,三位大叔带着外面的热气进来了,阿姐娇媚地说着“欢迎光临”,迎了上去。她将吸了几口的烟塞给我,从冰箱里拿出银水壶,歪着脑袋往玻璃杯里倒冰水。

什么书都不买,还好意思说自己脱胎换骨呢。

我冲着她超短裙下面露出的淡粉色小腿肚嘟囔道。阿姐倚靠在吧台上听大叔们发牢骚,每次她快活地大笑,丰硕的臀部就要随着笑声颤动。

我觉得阿姐的身子真是没的说。比如,阿姐的长发已经快没烫花了,发梢东翘西翘。当她使劲向吧台外探出身子时,那柔软的发束常会擦到大叔们的手。于是,他们就一把揪住这绺头发逗弄阿姐。在我眼里,这些听着阿姐的低声尖叫而乐不可支的大叔,简直就像小学生一般幼稚、可怜。每当这时,阿姐必定会用钉跟鞋的鞋尖慢慢地戳着地板。吧台外面听不见这个有节奏的声音,只有我知道。最初发现的时候,我感觉脊背上直冒凉气,很不舒服。但下一个瞬间随之而来的,不知为什么,却是一种令人自豪的优越感。阿姐的客人肯定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也有家室,也可能这些都没有,但无论如何,他们肯定都是认真工作的男人。而阿姐却让我在转瞬之间觉得这些肯定尝过不少艰辛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这样的阿姐让我引以为豪。到底阿姐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此时此刻,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我决定仔细观察、认真琢磨阿姐的一举一动。其结果,阿姐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作为“女人”的楷模,每日每时一点一滴烙进我的脑海。并且,这些烙印和近乎盲目的羡慕混杂在一起,一直沉淀到我身体的深处。

我只抽了一口阿姐塞在我手里的香烟,便慢慢将烟熄灭在蓝色的玻璃烟灰缸里。我悄悄从店后门溜出去,站在颜色褪尽的深绿色旋梯下面大口呼吸了一下。无意中抓到的扶手老旧得粗糙不堪,一摸,扑簌簌往下掉红色的铁锈渣。我把手插进兜里,走到店旁边的小路上。最西头的公园小树林那边,橘红色的太阳眼看着沉了下去。白天的热气还积留在那里,闷热得令人窒息。

小路两旁的停车场上,阿姐为装饰而种的薄荷在热烘烘的风里无助地摇晃着叶子。我晃晃悠悠地过了小马路,埋下脸来闻了一会儿薄荷味后,顺手揪了把柔嫩的薄荷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觉得脑袋沉得不行,就把手按在额头上往回走,上了店里的楼梯。

一打开二楼我小房间的门,一股臭鸡蛋味扑鼻而来。灶台的一角,御门姐昨天晚上吃剩的煮鸡蛋已经发臭了。白天一直门窗紧闭,所以屋里的空气比外面要浓要重。我憋着气,把揪来的薄荷叶一把撒到了水槽里,冲过厨房,直奔卧室去开窗。对面的窗户里传出吉他声。外面天还挺亮,屋里头暗,所以像往常一样,还是看不清纱帘里面。我猜想,那个女孩可能来了吧。

每逢店歇业的星期四,都由我给御门姐做晚饭。我稍稍收拾了一下房间,在床前的矮桌上摆好筷子,就去叫阿姐。我出了房门,去敲隔壁的房门,不见任何反应。走廊尽头的日光灯周围,有一群小飞虫飞来飞去。我又敲了一遍:“阿姐,饭好啦。”就听见门后面传来一声“来了”,阿姐探出了头。她只涂着口红,没有化妆。阿姐说了句“那就吃吧”,也不锁门,就来我房间了。

一进屋,阿姐就一屁股坐在桌前,抱怨着“热死了”。我递给她一听冰镇啤酒。

吃饭时没什么可聊了,我就试着又提起:“对面那个人,总是只挂一条纱帘,完全不在乎我们哪。”阿姐依然漠不关心地“嗯”了一声,继续哧溜哧溜吃着凉面。

“女朋友来了都能看见的。有时他们还光着身子呢。就好像是故意让人看似的。”

“你说他们光着身子,开着灯干吗?”

阿姐停下了筷子。

“不是,大概准备要洗澡吧。”

“大惊小怪。”

“……”

“这凉面挺好吃的。”

“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的?”

“不好说。”

“男人都不在乎这种事吗?还是想让人看他的裸体?”

“谁知道呢。”

阿姐一边嚼着,一边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

“变态!”

“绿藻不是也在看他们吗,也是变态喽?”

“可是……因为能看见呀。”

我想嘲笑阿姐和对面那人的漫不经心,只是再继续这个话题的话,好像只有自己对这事津津乐道似的,我可不乐意阿姐这么看我,就决定闷头动筷子。

梅雨刚过,暑热逼人,屋子里快要冒蒸汽了。窗是开着,但窗帘紧闭,外面的风根本进不来。阿姐脑门上的细密汗珠反着光。公园小树林里聚集的鸟儿们的聒噪叫声传来,更增添了燠热感。

“吵死人的鸟。”我咕哝道。

“它们也得活呀。”阿姐说着,咕嘟一声,喝了一大口啤酒。

“真够热的,你这屋子。打开窗帘好不好?”

“对面的人该看见咱们了。”

“哦,我忘了。”

我把电风扇调到“强”挡,擦过汗的纸巾被吹飞到屋角旮旯去了。阿姐突然放下筷子,动作流畅地把盘子轻轻送到嘴边,把汤汁一股脑儿倒了进去。

“哎,放点音乐吧?”

她从床底下把我的旧CD录放机拽出来,插上了电源。屋里开始响起詹妮丝·乔普林[1]沙哑、粗犷的声音。

这张CD应该算是阿姐最年轻的情人送给她的。那男孩和这间店的气氛不大协调,他留着短发,眉目还算清秀,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文学青年模样的他绷着脸递给她的这张CD,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依旧放在收款台旁边,我实在看不下去,就默默地把它拿回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