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二 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第3/4页)

楚国多次派奇兵渡过黄河去攻打赵国,赵王张耳和韩信来来回回地救援赵国,趁行军时平定了赵国的城邑,再出兵去援助汉王。楚军正在荥阳紧紧地围困汉王,汉王从南面突围,前往宛县和叶县一带,得到黥布以后,逃到成皋,楚军又加紧围攻他。

六月,汉王逃出成皋,向东渡过黄河,单独跟滕公一起,投奔到张耳的驻地蓧武。到达蓧武,就住在客馆中。第二天早晨,自称是汉王的使臣,奔驰直进赵军的营垒。张耳和韩信还没起床,汉王就在他们的卧室里夺取了他们的印信和兵符,用来指挥和召令将领们,重新安排他们的职务。韩信和张耳起床以后,才知道汉王来了,大为吃惊。汉王夺取了两人的军队,就命令张耳防守赵地,任命韩信为赵国相,收编还没有出发的赵国士兵去攻打齐国。

韩信带领军队向东出发,还没有渡过平原津,听说汉王的使臣郦食其已经说服了齐国,韩信就想按兵不动。范阳籍的说客蒯通就劝韩信说:“将军奉命攻打齐国,而汉王只不过派遣密使说服了齐王,难道有诏令要将军停止前进吗?凭什么能不行进呢!况且郦食其是一介士人,乘车到处摇动三寸不烂之舌,降服了齐国七十多个城邑;而将军率领着几万大军,一年多才攻下赵国的五十多个城邑,反而比不上一个小书生的功劳吗?”这时韩信认为蒯通说得对,听从了他的计策,于是领兵渡过了黄河。齐国已经接受了郦食其的劝说,就挽留郦食其纵情饮酒,撤除了对付汉军的防御。韩信乘机袭击了齐国历下的驻军,于是直达临淄。齐王田广认为郦食其出卖了自己,就烹杀了他,然后逃往高密,派使者到楚国请求援救。韩信平定临淄以后,就向东追赶田广,一直追到高密县的西部。楚王也派龙且带领兵马,号称二十万,来救援齐国。

齐王田广和楚将龙且会师跟韩信作战,尚未交锋。有人劝龙且说:“汉军远离本土,拼死作战,那锋芒势不可挡。齐、楚两军,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士兵容易失散。不如高筑防御工事,叫齐王派他的亲信大臣去招抚那些已经沦陷的城邑。沦陷城邑里的人听说自己的国王还在,又有楚兵来救援,一定会反叛汉军的。汉军客居在两千里以外,齐国的城邑都背叛他们,这样势必没有办法得到粮食,可以不用作战就使他们投降。”龙且说:“我向来了解韩信的为人,容易对付他。况且我来救齐国,不交战就使他投降,那我有什么功劳?如果交战后胜了他,齐国的一半土地可以归我所有,为什么不交战?”于是出战,跟韩信隔着潍水摆开阵势。韩信就连夜派人做了一万多个袋子,装满沙子,堵住潍水的上游,带领一半军队渡河,袭击龙且,假装战败往回跑。龙且果然高兴地说:“我早就知道韩信胆怯!”于是渡过潍水追击韩信。韩信派人挖开堵水的沙袋,河水倾泻而来。龙且的军队大半不能渡过去,韩信立即猛烈截击,杀死了龙且。龙且在潍水东岸的军队溃散逃跑。齐王田广也逃离了。韩信就追赶败兵,一直追到城阳,把楚军的士兵全部俘虏了。

汉王四年,韩信就降服和平定了整个齐国。他派人对汉王说:“齐国是个虚伪狡诈、变化多端、反复无常的国家,南面邻近楚国,如果不设置一个代理国王来镇守它,齐国的局势就不稳定。我希望当代理国王,有利于局势。”当这个时候,楚军正在荥阳紧紧围困汉王。韩信的使者到达汉营,打开他送来的信一看,汉王勃然大怒,骂道:“我被围困在这里,日夜盼望你来帮助我,你倒要自立为王!”张良、陈平暗中踩了一下汉王的脚,便贴近他的耳边小声说:“汉军正当不利的时候,难道能阻止韩信称王吗?不如乘机立他为王,好好地对待他,让他自己设法镇守齐国。不这样,恐怕就要发生变乱。”汉王也明白了,接着又骂道:“大丈夫既然平定了诸侯,就要做真王才行,为什么做代理的呢!”于是派遣张良前去立韩信为齐王,并征调他的部队攻打楚国。

楚国已经丧失了大将龙且,项王恐慌,就派盱眙人武涉去游说齐王韩信道:“天下人都苦于秦的暴政很久了,因而同心协力攻打秦国。秦国已经被打败了,大家按功劳大小分割土地,各自在封地上称王,来使士兵得到休息。如今汉王又兴兵东进,侵犯别人的主权,掠夺别人的封地,已经打败了三秦,又带兵出函谷关,收编诸侯的士兵来向东攻打楚国,汉王的意图如不吞并天下就不罢休。他这样不知满足,也太过分了。况且汉王不可靠,他落在项王手里好几次了,项王同情他而让他活下来。但他一脱身,就违背盟约,又来攻打项王,他的不可亲近不可信赖就是这样。如今您虽然以为跟汉王是深交,替他尽力打仗,但最终会被他擒拿的。您之所以能苟延性命到今天,是因为项王还活着。当前汉王和楚王的成败,关键就在您了。您投靠西边,就是汉王胜利;投靠东边,就是项王胜利。如果项王今天被消灭,就会接着来收拾您了。您和项王有交情,为什么不反叛汉国而跟楚国联合,三分天下而称王呢?如果您放弃了这个机会,自己一定会投靠汉王,去攻打楚王,那么作为一个聪明人,原来就是这样吗?”韩信推辞说:“我事奉项王,官阶不过是个郎中,职位不过是卫士,言不听,计不从,所以才背叛楚王而投靠汉王。汉王授给我上将军的印章,交给我几万人马;脱衣服给我穿,分食物给我吃,言听计从,因此我才能有今天这个样子。人家这样亲近和信任我,我背叛他是不好的,即使死了我也不会改变主意。希望您替我向项王道歉。”

武涉离开以后,齐国人蒯通知道天下局势的关键在于韩信,想用奇妙的计策来打动他,就用看相人的身份游说韩信道:“我曾经学过给人看相的技艺。”韩信说:“先生给人看相是怎么样的?”蒯通回答说:“一个人的高贵和卑贱在于骨相,忧愁和喜悦在于脸色,成功和失败在于判断。用这三条来参验相人,万无一失。”韩信说:“好!先生看我怎么样?”蒯通回答说:“希望稍微回避左右的人。”韩信说:“左右的人离开吧。”蒯通说:“看您的‘面’不过封侯,又危险不安全。看您的‘背’,真是贵不可言。”韩信说:“指的是什么呢?”蒯通说:“天下刚发难的时候,英雄豪杰建号称王,一呼百应,天下有志之士,像云雾那样聚集,像鱼鳞那样排列,像火花那样迸发,像狂风那样骤起。当这个时候,忧虑的在于消灭暴秦罢了!如今楚王跟汉王双方在争夺天下,使得天下无辜的百姓肝胆涂地,父子老少的尸骨暴露在荒野中,数也数不完。楚国人从彭城出发,辗转战斗追击败兵,直到荥阳,乘胜前进,易如卷席,威震天下。然而军队被困在京、索二地之间,被阻在成皋西部山区而不能前进,到现在有三年了!汉王率领几十万的人马,在巩县和洛阳一带抗拒楚军,仗着山河的天险,一天交战几次,可是没有一点功绩;折兵败北,不能自救,在荥阳战败,在成皋受伤,于是逃到宛城和叶县之间,这就叫做智、勇都困窘了啊!锐气在险要的边塞受到挫伤,而国库里的粮食消耗殆尽,老百姓因疲惫而怨恨,人心浮动,无所归宿。照我的估量,这种情势下,不是天下的圣贤,肯定不能平息天下的祸乱。当今刘、项两王的命运,就悬挂在您的手上,您替汉王出力,就是汉王胜利;替项王出力,就是项王胜利。我希望推心置腹、披肝沥胆,奉献我的计谋,唯恐您不能采纳。如果能够听取我的计谋,不如双方两利地让他们一起存在下去,跟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种形势谁都不敢先动手。凭着您的聪明才智,拥有众多的人马和装备,占据着强大的齐国,牵制着燕国和赵国,出兵到刘、项双方兵力薄弱的地方,来牵制他们的后方,顺应百姓的愿望,向西阻止楚、汉分争,为百姓请命,那么天下百姓就会闻风而动地响应您了,谁敢不听从!分割大国削弱强国,用来分封诸侯。诸侯割地复国以后,天下就会信服听从您,并归功于齐国,您稳守齐国的故土,拥有胶河、泗水一带的土地,用恩德安抚诸侯,恭谨谦让,那么天下的君王,就会相继来朝拜齐国了!因为听说‘上天赐给的不接受,反而受到他的惩罚;时机来了不行动,反而遭受他的灾难’。希望您仔细地考虑这件事!”韩信说:“汉王待我很优厚,把他的车给我坐,把他的衣服给我穿,把他的食物给我吃。我听说:‘乘人家车子的,要分担人家的祸患;穿人家衣服的,要想到人家的忧虑;吃人家食物的,要死在人家的事业上’。我难道能够唯利是图、背信弃义吗?”蒯通说:“您自以为跟汉王刘邦友好,想要建立千秋万代的功业,我私下认为错了。当初常山王张耳和成安君陈馀还是平民的时候,彼此结成至死不忘的朋友,后来因为张黡、陈泽事件而争执,两人相互怨恨。常山王背叛项王,捧着项王使者项婴的头逃跑,归附了汉王。汉王借兵给他向东进军,在癏水南边杀死了成安君,头脚分尸两地,终于被天下人所耻笑。这两个人的交情,是天下最深厚的了。然而终于互相残杀,为什么呢?祸根就产生在太贪心,而且人心难以预料。现在您要用忠诚和信义来和汉王交往,肯定不可能比陈馀、张耳二君的交情更可靠,而你们之间的事情有很多比张黡、陈泽的事情重大得多。所以我认为您肯定汉王一定不会危害您,也错了。大夫文种和范蠡使濒临灭亡的越国保存下来,使勾践称霸,但勾践功成名就以后,文种身死,范蠡逃亡。野兽已经打尽了,因而猎狗被烹杀。就交谊而论,您跟汉王是比不上张耳和陈馀的;就忠诚而论,是不会超过大夫文种和范蠡对于勾践的。这两种人足够您借鉴了。希望您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而且我听说,勇敢和谋略震动君主的人,自身危险;功业是天下第一的人,无法赏赐。请让我来说说大王的功绩和谋略吧:您渡过西河,俘虏了魏王,擒获了夏说,带兵攻占井陉口,杀死成安君,攻取赵国,制服燕国,平定齐国,南下摧毁了楚国二十万大军,东去杀死楚将龙且,西向而报捷,可以说功绩之大在天下是没有第二个人的,而谋略也是世人不能够超出的。如今您具有震动君主的威势,拥有无法赏赐的功绩。您归附楚国,楚国人不会相信;您归附汉国,汉国人恐惧:您操持这样的威势和功绩,将归附哪一边呢?您处在臣子的地位,却有震动君主的威势,声名比天下人都高,我私下为您感到危险。”韩信辞谢说:“先生暂且别说了,我将考虑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