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三 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第3/4页)

我听说“忠实的人,不会不受赏识,诚信的人,不会遭到猜疑”。我对这两句话常信以为真,其实只是空话罢了。从前荆轲仰慕燕太子丹的情义去刺杀秦王,感应上天以致白虹贯日,燕太子丹害怕他反悔不敢前去;卫先生为秦国策划乘长平大捷一举灭赵的良策,精诚感天,太白金星为之侵蚀昴宿,可是秦昭王却怀疑他。他们的精诚感动了天地,可是却偏偏不能取得两位君主的信任,这难道不是可悲哀的吗!如今,我也是竭尽忠诚,献出全部计议,希望大王能采纳。大王左右的人不明白我的心意,竟将我交付狱吏审讯,使我被世人所怀疑。这样即使荆轲和卫先生复生,也无法让燕丹和秦昭王醒悟呀!希望大王仔细明察这些。

从前卞和进献宝玉,楚王却砍掉他的脚;李斯竭尽忠诚,却遭受胡亥的极刑。因此箕子要假装颠狂,接舆要隐居避世,因为他们恐怕遭到这样的灾祸。希望大王能细心考察卞和和李斯的本意,而不要像楚王、胡亥那样轻信谗言,不要让我被箕子、接舆所耻笑。臣听说比干被剖取心脏,伍子胥的尸体被装入鸱鸟形的皮囊扔到了江里。我起初不相信,如今才知道有这样的事。希望大王仔细明察,给我稍加一点怜悯。俗话说:“有的人相交到头发花白,交情还像是新认识时一样,有的人虽相交时间短暂,却好似多年的老朋友。”这是什么原因呢?就在于知心与不知心啊。所以从前樊于期逃离秦国到燕国不久,便把自己的首级借给荆轲去奉行燕太子丹刺杀秦王的使命;王奢逃离齐国到魏国,以登城自杀来退却齐军而保存魏国。王奢、樊于期并非跟齐、秦两国是新交,而跟燕、魏之君是旧交,他们之所以离开齐、秦而为燕、魏二君效死,是因为行为和志趣相合,而对节义无限仰慕啊!所以苏秦对各国诸侯不守信义,可是对燕国却像尾生一般守信;白圭战败失守六城,可是却为魏国攻取了中山。为什么呢?实在是因相知的缘故。苏秦当燕国的宰相,有人在燕王面前说他的坏话,燕王按剑发怒,还宰杀心爱的骏马,赐肉给苏秦吃;白圭在中山出了名,中山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讲他的坏话,魏文侯却拿夜光璧赠给白圭。为什么呢?两君二臣之间,剖心析肝,互信互赖,怎么会被流言所动摇呢!

所以女子不论美、丑,只要一入宫门,便会受人妒忌;士人不论贤或不肖,只要一进朝廷,就会遭人嫉恨。从前司马喜在宋国被凿掉膝盖骨,后来却当了中山的宰相,范雎在魏国被折断肋骨打掉牙齿,后来在秦国却被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相信必然的谋划,抛弃朋党的私利,身处孤独的境地,因此自己免不了受到嫉妒的人的谗害。所以申徒狄抱瓮投河自沉,徐衍背负石头自沉入海。他们不受世俗的宽容,坚持正义而不苟且取舍,不在朝内拉帮结派来改变国君的主意。所以百里奚在道路上讨吃,秦穆公却把国政委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却将国家交给他治理。这两个人,难道是借助在朝为官的机会,凭靠左右佞臣的吹嘘,然后那两位国君才去重用他们的吗?心灵相感召,行为相契合,亲如胶漆,又像兄弟一般不能分离,哪里会被众人的谗言所迷惑呢?所以偏听一面之辞,就会滋生奸邪,单独任用个别人,便容易造成祸乱。从前,鲁定公听了季桓子的话而驱逐孔子,宋王相信子罕的计谋而囚禁墨翟。像孔子和墨翟这样的辩才,尚且不能自免于谗言的毁谤,而鲁、宋二国也因此出现危机。为什么呢?因为众人的谗言,可以烧熔金属;积久的毁谤,可以销毁骨肉啊!因此,秦国用了戎人由余,就在中国称霸,齐国重用越人蒙,从而加强威王、宣王二朝。这两个国家,难道受流俗的约束,受世风的牵累,受阿谀偏激的谗言的羁绊吗?他们能公正地去听取意见,多方面去观察事情,所以能在当代流传名声。因此,意气相投,那么北胡、南越也可以结为兄弟,由余、越人蒙就是这样了;意气不相投,纵使是骨肉至亲,也会加以驱逐而不收容,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这样了。当今做人国君的,若是能用齐、秦之君的主义,抛弃宋、鲁之君那样偏听的做法,那么五霸的事业不足称道,三王的功业也是容易做到的。

所以圣贤的君王头脑清醒,能摒弃子之那种伪善心肠,能不赏识田常那种假贤明,效法周武王封忠臣比干的后代,整修无辜孕妇的坟墓,那么他必定可成就治理天下的功业,为什么呢?因为圣王想为善的心,是不会满足的!晋文公亲近他的仇人,结果,在诸侯中称强称霸;齐桓公任用原来的仇人管仲,结果,一度匡正天下。为什么呢?因为晋文公、齐桓公心地仁慈,情意诚恳,以真情打动人心,这是不可用虚情空话能换取得到的。至于秦用商鞅的变法,东向削弱了韩、魏的势力,以军事实力称霸于天下后,而终于用车裂的酷刑处死了商鞅;越国用大夫文种的计谋,攻灭了强劲的吴国,称霸于中国后,而终于将文种赐死。因此孙叔敖三次被罢免相位而不悔恨,陈仲子辞谢三公的高位而去替人灌种园地。现在做人国君的,如果能抛弃骄傲的情绪,怀有让人可报效的心意,敝开胸怀,坦露真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始终跟士人同浮沉,对士人毫不吝惜。那么夏桀的狗,可以使它去吠帝尧;而盗跖的门客,也可以使他去刺杀许由;何况是握有万乘权柄,拥有圣王资本的人呢?如此说来,那么荆轲不惜冒灭绝七族的危险,要去刺秦王,要离忍心让妻儿被烧死,而为阖庐杀庆忌的事,哪里还值得称道呢!

我听人说:夜明珠和夜光璧虽是珍宝,如果在黑暗中掷向过路人的身上,行人没有不按剑奴目斜视的。为什么呢?是因为无缘无故地到了人的跟前。迂回曲折,盘根错节的树木,却能变成万乘之君玩赏的珍物。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国君左右的人,先为它雕饰美化过啊!所以,无缘无故地来到跟前的东西,即使出现的是随侯的明珠,或是夜光的宝璧,还是招怨而不能博得感激。所以若是有人先美言一番,那么纵使是枯木朽株也可以立功,而不被人遗忘。现在天下穿着粗布衣,穷居陋巷的士人,处在贫贱的环境中,即使接受尧、舜的政道,具备伊尹、管仲的辩才,怀有龙逢、比干的忠心,想要尽忠报效当代的国君,可是平时没有人加以推荐美言,尽管他竭尽思虑,想奉献忠信,来辅佐国君治理天下,那么,国君必然会有按剑怒目斜视的表现,这便是使得布衣贤士无法获得枯木朽株那样的价值啊!因此圣王统治天下,驾御风俗,独立宣化像陶人的范钧运转一样,自有法度,而不受下流的言语所牵制,也不为众人的口舌所改变。所以秦始皇相信中庶子蒙嘉的话,从而相信荆轲的鼓说,结果匕首从暗中突发;周文王在泾水、渭河一带打猎,载了吕尚一道归来,因而称王于天下。所以秦王偏信左右的话却险遭谋杀,周文王任用偶然遇合的人,却称王于天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周文王能超越左右牵制的言论,摆脱世俗拘束的议论,独自留心观察着光明宽广的世道啊。如今做国君的,一般都沉溺在谄媚阿谀的言辞中,受到周围侍妾的牵制,使旷达不羁的贤士,无从显露才能,就像良马和笨牛同在一个槽中一样。这就是鲍焦所以深愤世道,宁可抱木独立而死,而毫不留恋世俗富贵之乐的原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