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天崩地裂(第2/11页)

焦点转向东方,情况则完全相反。就在苏联集团经济纷纷崩溃解体之际,中国经济却开始了惊人的增长跃升,对比之强烈,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称异的现象了。在中国,事实上再加上自70年代开始,成为世界经济地图上最充满活力的一个角落(东南亚及东亚的大部分地区)在内,“萧条”一词,可谓毫无意义——说来奇怪,90年代初期的日本却不在这些幸运国家之列。然而,尽管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在繁荣增长,其中的气氛却不轻松。凡是资本主义在战前世界最为人指责的缺陷,如“贫穷、大量失业、混乱、不稳定”等,本来在黄金时期已被扫除长达一代时间,1973年后却开始重现。经济增长,为严重的不景气一再打断,先后计有1974—1975年、1980—1982年,以及80年代结束时三次,规模之大,绝非“小小的景气萧条”所可形容。西欧地区的平均失业率由60年代的1.5%猛升为70年代的4.2%(Van der Wee,p.77)。在80年代末期景气繁荣的最高峰,欧共体的失业率,竟然平均高达9.2%,1993年更爬升到11%。半数失业人口的赋闲时间甚至超过一年,更有三分之一长达两年以上(Human Development,1991,p.184)。问题是黄金年代的战后婴儿潮已经过去,潜在的就业人口本应不再继续膨胀,而且不论年头好坏,通常年轻人的失业率也都高于年纪较长者。在这种情况下,永久失业率若有任何变化,照常理应该呈缩减之势。[1]

至于贫穷混乱,到了80年代,甚至连许多最富有、最发达的国家,也发现如今自己“又开始”习惯于每日乞丐流连街头的景象了。更骇人的是,流浪者栖宿檐下、藏身硬纸板的镜头,大家也都变得习以为常、熟视无睹——如果警察尚未干涉,把他们从众人视线之内移走的话。1993年,无论在哪一个夜晚,纽约市内都有23000名男女露宿街头或栖身收容所内。这个数字,实在只是小意思——要知道从1993年开始倒数回去的5年之中,全纽约市更有3%的市民,头上一度没有片瓦遮盖(New York Times ,1993年11月16日)。在英国(1989年),则有40万人被正式列入“无家可归”之列(UN Human Development,1992,p.31)。回到50年代,甚至70年代早期,有谁能预想到今天这般惨状?

无家可归贫民的重现,是新时代里社会及经济愈发严重不平等现象的一环。其实根据世界性的标准,“发达市场经济”富有国家在收入分配上,其实并不至于太不公平——至少尚未达到极为不公。在这些国家中,分配最不均的如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和瑞士四国,20%居于最上层的家庭所得,平均为20%最下层的8—10倍。至于那高居顶尖的10%的家庭,他们带回家中的收入,通常更高达全国总收入的20%—25%。而瑞士、新西兰最顶端的天之骄子,以及新加坡与香港的富人,其所得比例更高。但是上述差距,若与菲律宾、马来西亚、秘鲁、牙买加或委内瑞拉的不平等状况相比,自然更属小巫见大巫,后者的富人收入,高达其本国总收入的三成以上。至于危地马拉、墨西哥、斯里兰卡、博茨瓦纳(Botswana)等国,贫富差距之大,更是不在话下,有钱人收入的比例,占全国总收入四成之多。至于有着举世贫富悬殊冠军头衔的巴西,[2] 在这个社会不公达到极致堪称“社会不公纪念碑”的国度里,最下层的20%人口中,一共只得全国总收入的2.5%以供分用;而最上层的20%,却几乎享有三分之二。至于那居于顶端的10%,更掠去高达半数之多(UN World Development,1992,pp.276—277;Human Development,1991,pp.152—153,186)。[3]

然而,在这“危机20年”里,贫富不均的现象即使在“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也愈发严重。原本黄金时代众人都已习以为常的“自动加薪”(即几乎等于自动增加的实际收入),如今也已黯然终止,更使人有雪上加霜之感。贫富两极的比例都开始增加,双方差距的鸿沟也随之扩大。1967—1990年间,年收入在5000美元以下,以及在5万美元以上的美国黑人人数都有增多之势,牺牲者自然是居于中间的一层(New York Times,1992年9月25日)。不过由于资本主义富有国家的实力比以前更为雄厚,同时整体而言,如今其子民也有黄金时代慷慨设置的社会安全福利系统垫底,因此社会不安的程度比原来可能为低。可是社会安全福利的负担太沉重,如今的经济增长却远较1973年前为低。在出快于进、入不敷出的情况下,政府财政自然日见拮据。然而尽管百般努力,富国的政府——多数为民主国家——却始终无法削减这方面的巨大支出,甚至连有所抑制都感到极难,[4] 即使那些对社会福利救济最不存好感的国家亦然。

回到70年代,可没有半个人会预料到——更不可能有所打算——日后竟会一变至此。到90年代初期,一种缺乏安全感、愤恨的气氛开始弥漫,甚至连多数富国也无法幸免。我们将会看见,这种氛围,造成这些国家的传统政治形态的解体。到了1990—1993年间,人们再也无法否认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确已经陷入不景气的事实。但是如何救治,却没有人敢认真地拍胸脯儿,只能暗暗希望霉头赶快过去。然而,有关危机20年的最大真相,倒不在资本主义好像不如当初黄金年代灵光,问题却出在它的整体运作已经完全失控。世界经济不稳定,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如何修理,也无人有仪表可以操纵。黄金时代所用的主要仪表,即由国家或国际上协调拟定的政府政策,现在已告失灵。危机20年,是一个国家政府失去其经济掌控力的时代。

这个现象,一时之间并不很明显,因为大多数的政治人物、经济学家、企业人士,(照例)看不出时代经济已经走在永久性的转向关头。多数政府在70年代提出的对策,只是短期的治标方法,他们以为,不消一两年的工夫,大局必会好转,重回往日繁荣增长的景象;已经灵验了一代之久的锦囊妙计,何必无事生非随便乱改?于是这10年的故事,事实上根本就是寅吃卯粮,举国向未来借光的故事——就第三世界和社会主义的政府而言,它们的对策便是对外大笔借债,希望短期之内即能归还——并祭起凯恩斯派经济管理的老方子来治新症。结果,在70年代绝大部分时间里,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均是由社会民主政府登台(或在保守派失败之后,再度复出),如英国于1974年,美国于1976年。它们自然不可能放弃黄金时代的当家法宝。

当时提出的另外唯一一项对策,来自主张极端自由主义一派的经济神学。这一群长久以来属于孤立地位的少数,笃信绝对自由的市场制度,早在股市崩溃之前,就开始对凯恩斯学派及其他主张国家计划的混合经济与全面就业的阵营展开攻击。这个长久以来因循套用的政策显然不再灵光,1973年后尤其严重,愈发使得这批个人主义门下老打手的信念更加狂热。新增设的诺贝尔经济学奖(1969年),于1974年颁给了哈耶克,更促使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风气在此后的盛行。两年后,这个荣衔再度归于另一位极端自由主义的名将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5] 于是1974年后,自由市场一派的人士开始转守为攻——不过一直要到80年代,他们的论调才成为政府政策的主调。其中只有智利例外,该国的恐怖军事独裁政权在1973年推翻人民政府之后,曾让美国顾问替它建立起一个毫无限制、完全自由的市场经济。可见在自由市场与政治民主之间,本质上并无真正关联(不过,在此得为哈耶克教授说句公道话,他可不像那些二流冷战宣传家一般,硬说两者确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