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三世界(第3/10页)

野心比较大者,便大声疾呼,意图进行有系统的工业化,以结束落后的农业经济体系,其手段或以中央计划式的苏联为师,或发展国内工业以取代进口。其间手法或许有异,却同样需要政府的行动与控制。野心较小者,虽然不似前者志向远大,例如梦想着建立起自己庞大的热带钢铁工厂,巨型水坝下筑起巨型水力发电设施,源源不绝带动工厂的巨轮运转,却同样一心一意打算用自己的力量,控制并开发本国资源。在过去,石油往往是由与帝国强权关系密切的西方私营企业一手把持,如今各国纷纷效法1938年墨西哥的先例,一律收归国有国营。至于那些避免国有化政策的国家,也发现国境之内,“一油一气在手”,不啻是与外国大公司谈判的最佳筹码——1950年后,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Arabian American Oil Company,简称Saudi Aramco)首开先例,二一添作五答应与沙特阿拉伯平分收益,尤其让其开始尝到甜头——事实上到了70年代,“石油输出国组织”根本便以全球为目标,大幅提高原油价格。此事之成为可能,全是因为世界石油的所有权此时已由大公司手上移到为数甚少的几个产油国家所致。但是简单地说,即使是这些快活享受外来新旧资本家扶持的国度——所谓“新”者,是指当代左翼所指的“新殖民主义”——也是在国家控制的经济体系下为之。终80年代,以此手法经营最为成功的国度首推法属科特迪瓦。

推动现代化最失败者,则数那些过分低估本身落后所造成的限制的国家。它们技术落后,经验不足;技术人才、行政人员、经济专家都缺乏;人口大多为文盲,对推动经济现代化的方案既不熟悉又无回应。因此,理想定得愈高,失败相对愈惨。某些国家好高骛远至极,定下的目标连发达国家都难达到,比如由中央全面计划的工业化目标。与苏丹同为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最先获得独立的加纳,便在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下,企图建立起一个由国家控制的经济体系,而浪费了自己积累的两亿美元家底(来自高涨的可可价格及战时收益。这个数字,甚至比独立印度的英镑库存还高)。恩克鲁玛一手倡导的“泛非联盟”,更是野心勃勃地高调。结果雄心不果,一败涂地。而60年代可可价格大幅滑落,雪上加霜。到1972年,加纳的宏图完全失败,这个小小国度内的工业,仅能靠各种保护手法如高关税、价格管制,及进口执照而苟存。黑市经济盛行,贪污腐败泛滥,至此一发不可收拾,在该国长存,成为无法根除的祸害。工薪阶层有四分之三都在国家单位就业,自给生存所依赖的基本农业却完全受到忽略(许多非洲国家亦然)。1966年,恩克鲁玛政权为第三世界司空见惯的军事政变推翻,这个国家随之继续朝幻灭路上走去,途中但见此起彼落,军人上台下台如家常便饭,偶或有文人政府昙花一现地点缀其间。

这些位于撒哈拉沙漠以南诸非洲新国的记录虽然不堪回首,但若论及其他地区的前殖民地及依附型国家,其发展成就却不容忽视。这些地区和国家,选择了一条由国家主导计划的经济发展之路,因此自70年代以来,国际人士间便开始有了所谓新兴工业国家(Newly Industrialized Countries,NICs)的流行用语,而除了中国香港之外,这些新工业国的形成,都是建立在国家领导的经济政策之上。但凡对巴西和墨西哥两国国情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政府插手的结果,往往是极端的官僚化,无比的腐败及浪费,可是与此同时,几十年来也为巴西和墨西哥两国创造了7%的年增长率。总而言之,尽管官僚腐败,两国却如愿地转型成功,成为现代化的工业经济。事实上,有一度巴西甚至高居非共产党世界中的第八大工业经济国家。此外,巴西和墨西哥两国人口众多,足以提供广大的国内市场,因此发展国内工业取代进口的政策,在此可以发挥作用,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如此。巴西的国营事业,一度曾经达到该国国内生产总额的近半数,全国最大的20家公司里,国营单位即占19家。而墨西哥的国营事业人员,更为总就业人口的五分之一,公有单位的薪资账册总额,占了全国总工资的五分之二(Harris,1987,pp.84—85)。至于远东地区的国家,由国家直接经营的程度则较轻,多是由一些蒙政府许可的私人企业集团运作,但是信用和投资的控制则操纵在政府手上。因此表面的方式虽然不同,其经济发展对政府的依赖则如一。50年代和60年代,全球各地可说都吹着计划及国家主导的经济风,在新兴工业国家地区里面,此风甚至一直吹到了90年代。至于风行之下产生的经济效益,其成败则要看个别状况及人为因素而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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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增长的情况,不论是否由政府控制,对第三世界绝大多数自给自足的老百姓而言,都没有重大的利益可言。因为即使在某些靠一两样大宗出口商品为主要财源的殖民地或国家里(例如咖啡、香蕉、可可等),这些经济作物也往往集中于有限的几个地区。于是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以及南亚和东南亚的绝大部分地方,连中国在内,广大的人口依然以农业为生。只有在西半球一带,以及西部伊斯兰世界的乡间,在几十年间,才戏剧性地由农业社会蜕变成为大都会(参见第十章)。其实只要土地肥沃,人口不致过度拥挤,如黑非洲,一般而言,老百姓多能自给自足,无须外求。这些土地的居民,多数根本不需要政府来帮倒忙,因为当地的政府多半力量太弱,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如果官府势力变得苛扰太重,老百姓也可以不去惹它,或干脆退而采用自力更生的老法子。环顾各地,少有其他地方拥有像黑非洲这么好的优势,可以轻轻松松地走进独立年代。可惜不旋踵间,这个大好条件却被糟蹋掉了。与非洲相比,亚洲及伊斯兰世界农民的日子往往穷苦得多,至少在粮食等食物方面,贫穷到苦不堪言的地步,而且其境况自古以来,从来就没有改善过,例如印度地狭人稠,生存的压力自然远比非洲为大。然而,对许多平民百姓而言,解决之道却是越少和那些倡导经济改革致富者接触越好。长久以来,他们的祖先,以及他们自己本人,都已经学到一个经验,那就是“外头来的绝对没有好事”。一代又一代默默的思索中,他们领悟到了一个事实:与其多求利润,不如减少风险,才是上上之策。不过,这些老百姓并不因此便成为全球经济革命中的“化外之民”,因为这股革命浪潮泛滥四方,不论远近,连最偏僻与外界缺乏联系的地区,也难逃其浪头侵袭——塑料瓶、汽油桶、老古董的卡车——当然更少不了政府的机关衙门,而其功能便是制造公文。但是这个办公室写字间世界的出现,充其量不过将人口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大族群:一边是一个生存行动于其间的统治阶层,另一边则是完全与其无涉的小民。因此在第三世界的绝大部分地区里,最大的分野便在“沿海”与“内地”(或都市与边区)的区别。[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