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金年代(第4/12页)

对于一个观察者而言,这段科技大地震时期至少有三件事情值得注意。第一,它完全改变了富国居民日常生活的面貌(贫国亦然,只不过程度较轻)。有了晶体管及体积小而时效长的电池,如今即使在最遥远偏僻的村庄,也可以收听到无线电的广播。又有了“绿色革命”,为稻麦耕作带来了巨大转变(人人脚上一双塑料鞋,取代了以往的赤足)。任何一位欧洲读者,只要看一下自己身边各式各样的物品,即可证明这第一点所言不虚。冰箱里丰富的宝藏,满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之物(其实连冰箱本身,也是1945年前很少有家庭拥有的奢侈品)。冷冻处理的各式食品、工厂环境大量饲养生产的家禽产品、加了催生剂及其他各种化学物质以改变味道的肉类,有的甚至是“仿制的无骨上等好肉”(Considine,1982,pp.1164ff),还有那绕过半个地球空运而来的新鲜产品,在这个时代以前,是绝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与1950年比较,各种自然的或传统的物质,如木材、以传统方式处理的金属制品、自然纤维或填充料,甚至包括陶瓷在内,种种材料在我们各家厨房、家用器具、个人衣物当中所占的比例,的确都呈现急速下降的趋势。然而,在经营者大肆吹嘘推销下(经常是有系统地极尽夸张之能事),个人卫生美容用品的产量之大,及其花样名目之繁多,却往往使我们忽略其中到底含有几分真实性的创新。科技的翻新变化,使得商家认为只有新奇,才是促销的最好手段。这种诉诸新奇的推销手法,从合成清洁剂(是于50年代成形进而成为“一代产品”),到膝上的便携式电脑,应用面之广无所不包。这其中所持的假定是,“新”就是“好”。“新”,不单代表着更上一层楼,“新”,简直就意味着“革命”性的突破。

这一类假新奇之名的产品除外,其他代表真正新科技新突破的产品同样层出不穷:电视机、塑料唱片(1948年问世),其后的大盘录音带(卡式录音带于1960年推出)、磁片CD,以及取代以往那种大而笨重的便携式小型晶体管收音机等等——笔者的第一部携带式收音机,是60年代后期获赠于一位日籍友人。此外尚有数字型手表、袖珍计算器(其动力先为电池,后为日光能源),以及后来各式各样的家用电器、摄影器材,及录像产品。种种新发明共有的一个最大现象及意义,在于这些新产品的体积不断缩小,越来越方便随身携带,其研制销售的范围及市场因而也越发扩大。然而科技革命的象征,在另外一些表面似乎毫无改变的产品上具有更为重大的意义。比如个人休闲用的小艇,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其实已经从头到脚全部彻底更新。船上的各项设备,无论是桅杆还是船体,风帆还是索具,导航还是航行工具,都与两次大战之间的船只截然不同。唯一不曾改变的部分,只剩下它的外形和功用。

第二,各项发明突破涉及的科技越复杂,从发现或发明到商业生产的过程也同样地越复杂,其间必须经历的程序更是精细繁多,所费不赀。研究与开发(R&D)于是成为经济发展的推动力,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发达市场经济体”超越其他地区的领先优势,便也因此越发强化(我们在第十六章将会看见,科技创新并未在走社会主义经济道路的国家出现)。70年代在这些“发达国家”里,每百万人口便有千名以上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孜孜不倦致力于科技研发项目。可是同样的人口,在巴西却只有250名科技人员,印度有130名,巴基斯坦60名,肯尼亚及尼日利亚更只有微不足道的30名左右(UNESCO,1985,Table5.18)。更有甚者,由于创新已成为一种持续的过程,以至于新产品的开发成本,也变为生产成本中庞大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而这项成本,更有与日俱增之势。即以极端的军火工业为例,区区金钱成本一事,已不再是考虑的问题。新研制成功的装备,往往还来不及应用到实际用途上,就得完全毁弃另起炉灶,因为比它更先进的发明已经出炉了(自然也更为昂贵)。这种产品不断推陈出新,对生产厂商却有着极大的利益。至于其他比较以大规模市场为导向的工业,如化学制药而言,一项大众真正迫切需要的新药物的问世,在专利的保护之下,往往可以在没有竞争的状况中为厂家赚取丰厚的利润。如此巨大的利润,被制造商解释为从事进一步研究绝对不可或缺的资金。而其他比较不容易获得垄断性保护的行业,只有尽快大捞一笔,因为一旦类似产品进场竞争,价格势将一落千丈。

第三,种种新科技产品,绝大多数均属于资本密集,并具有减省人工劳动或取代人工劳动的一大特性(当然对于那些具有高层次技术的科学家及技师而言,他们贡献的劳动不在此限)。黄金年代的最大特色,因此便在于它需要不断地投入大量资本;与此同时,它也越来越不需要人力,人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只剩下消费者一角。然而经济冲刺的力量太大、速度太快,终一代人,都不曾意识到这一发展现象。相反地,经济增长如此猛烈,一时之间,甚至在工业国家里面,工人阶级的人口在总就业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不但未曾改变,有时甚至呈上升之势。在美国以外的各个发达国家中,战前不景气及战后复员累积下来的劳动力,在大量需求之下很快干涸,各国只好不断由本国乡间及国外涌入的移民中,汲取新一批的就业人口。甚至连在此之前一直被隔离在就业市场以外的已婚妇女,也开始纷纷加入,而且数字不断增加。尽管如此,黄金年代追求的最高理想,虽然是在逐步实现之中,却是以“无人”方式进行生产,甚至提供劳务:自动化的机器人,在生产线上组装汽车;一排又一排安静无声的电脑,控制着能源生产;飞驰而过的火车,不见一人驾驶。在这样的一个经济活动里面,人类唯一的重要用途只有一项:就是扮演产品和服务的消费者。可是问题的症结就出在这里了。黄金年代的岁月里,这一切看来似乎犹在遥不可及的将来,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切,就好像维多利亚时代的科学家,曾警告众人未来宇宙将在“熵”(entropy)之下,进入永久黑暗的死亡一般。

其实正好相反。所有那些大动乱时代困扰着资本主义的噩梦,仿佛都已经迎刃而解,不攻自散。那可怕却无法避免的忽而繁荣、忽而萧条的周期,那在两次大战之间恶魔般撕裂着人类社会的经济周期,如今均已飘然远去,只化作一连串轻微波动的痕迹留在人间。这一切,自然都多亏世人的智慧,开始聪颖地运作着总体经济管理的理论,至少那些如今身为政府智囊的凯恩斯学派专家,对此都深信不疑。大量失业,在60年代发达的国度里,真不知何处去寻。请看欧洲的失业人口,只占劳动力总数的1.5%;日本更仅有1.3%。(Van der Wee,1987,p.77.)只有北美地区的大量失业现象还不曾完全抹去。贫穷?当然,绝大多数人类仍然陷于穷困之中,可是在工业劳动人口的旧心脏地带,《国际歌》里的那一段歌词:“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尚有何意义可言?这些工业重地的劳动工人们,如今人人不久就可购得自己的汽车,每年还有带薪休假,可以在西班牙的海滨自在逍遥。就算日子难过,不幸陷入经济难关,不也有那一日比一日慷慨、越发无所不包的国家福利,一手接过他们的各项需要,例如生病、事故、灾难,提供在此之前连做梦也难以想象的各种保护,甚至连穷人最恐惧害怕的年老岁月,如今都有福利制度一肩担当。他们的收入,不但与年俱增,而且几乎呈自动理所当然的增加。谁说不是呢?难道他们的收入不会永远地升高下去?生产体系制造提供的种种产品和服务,使得以前视为奢侈的豪华享受,成为每日正常的自然而然的消费项目。消费的幅度及广度,一年比一年更为扩张。从物质的角度而言,人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人们唯一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些幸福国度的子民已然享受的种种好处,扩展至全人类,扩展至那些显然仍占世上绝大多数的不幸子民。他们至今甚至尚未进入“发展”“现代”的阶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