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发现的土地想象美洲(第7/9页)

尽管詹姆斯敦给出了和罗阿诺克截然相反的证据,16、17世纪的英国主流观点仍然是:新世界里的自然资源就算得到了当地居民的开发,也还开发得远远不够。简言之,正如哈里奥特建议的那样,英国殖民者应该更好地开发利用这些自然资源。英国的这种殖民信念,在托马斯·莫尔为人广泛阅读的著作《乌托邦》中就已经有了预示。莫尔根据“大航海时代”初期阿梅里戈·韦斯普奇的海上探险,写了《乌托邦》。他和哈克卢特一样,对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尤其是贫困及其引发的社会动荡问题表示担忧。在莫尔虚构的有些令人生畏的乌托邦岛上,将过剩的人口转移到某些遥远的内陆殖民地去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些殖民地由乌托邦人治理,”莫尔告诉读者,“如当地人愿意前来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就与其联合起来。如实行联合,双方逐渐容易地融成一体,形成共同的生活方式及风俗,给双方都带来极大的好处。”但是,如果“当地人不遵守乌托邦法律,乌托邦人就会从为自己圈定的土地上将他们逐出”。在莫尔的半虚构世界里,反对这种驱逐将会导致冲突。他笔下的乌托邦人“认为如果某个民族放任自己的土地荒废,不去利用,又不让按照自然规律应当依靠这片土地为生的其他民族使用,那么发起战争就是完全正当的”。[9]

将近两百年后,在18世纪来临之际,英国知识分子仍在思考这些道德和实践难题。1690年出版的《政府论·下篇》中,思想家约翰·洛克在探讨所有权和财产的性质时,提出“全世界初期都像以前的美洲”。他指出,劳动赋予土地价值、确立土地的产权。没有劳动,美洲的土地就一文不值;如果不以欧洲标准加以改善,任何人都可以拥有这些土地。“关于这一点,没有什么比美洲几个部落的情况更能作为明显的例证,”他观察指出,“这些部落土地富足,但生活上的一切享受却是贫困的。”然而,16世纪和17世纪早期的英国殖民者对于在新世界付出劳动毫无兴趣,更不用说与土著部落共同创造一个多种族、舒适安逸的乌托邦社会。在他们的想象中,新世界和当地土著近似处于未开化状态,因而在他们看来,他们在美洲的出现就是对美洲所有权的声明。在哥伦布等探险家以及格伦维尔等有意定居者的新世界探险之后,17世纪初期的美洲已不再是未知之地。不过在英国人的想象里,这个已经有人居住的环境还是被当成了一张空白的画布,上面投射着欧洲的诸多期望与抱负。

17世纪早期,英国对美洲的无限遐想带着明显的性别色彩,从其命名上就可窥见一斑。尤其是弗吉尼亚(Virginia),由雷利为歌颂“童贞女王”(Virgin Queen)伊丽莎白一世而命名,这片土地不只被描述为伊甸园或处女地,更是常常直接被比喻为处女。雷利对圭亚那有一句描述很出名,他称圭亚那“是一个还有着处女膜的国家,她从未被洗劫过,不曾有过半点改变或变革”。这种女性化的描述不只存在于雷利笔下,也不只局限于美洲南部。不管是在早期的描述性文献、还是在后期的宣传性文章中,都出现过类似的表达,形容弗吉尼亚的魅力时必会提及这类字眼。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殖民修辞:新世界不仅是一片等待男性探险家和冒险家去征服的土地,还是一块潜在的孕育着物质可能、有着繁育能力的土地。从某种意义上说,新世界是英国移植的胚胎,是英国梦的继承者。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哈克卢特将弗吉尼亚比作雷利的“新娘”,告诉他这位新娘将会“很快繁衍出大量的新后代,让你和你的子孙后代欣喜不已,也让那些轻率鲁莽地指责她不孕的人羞愧难当”[10]。受到都铎王朝时期对繁殖力的迷恋的影响,这种描述新世界的语言可能也许不足为奇,但其背后还有更多的原因。

从最早的美洲探险开始,尤其是17世纪初英国开始试图殖民美洲以来,殖民带来的可能无疑俘获了不只是英国,也还有欧洲的想象。在各类出版物、印刷品和表演中,关于新世界和当地居民的想象的描绘互相矛盾,而这些矛盾又源于16世纪晚期和17世纪早期的欧洲社会对于先天遗传与后天培养、社会关系和宗教问题的百家争鸣。从蒙田(Montaigne)的《论食人部落》(On Cannibals,1580年),到莎士比亚《暴风雨》(The Tempest,1611年)中“美丽的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的台词,再到弥尔顿(Milton)《失乐园》(Paradise Lost,1667年)中“最近哥伦布发现的美洲野人,也这样/用羽毛的腰带围腰,让身体的其他部分裸露在外/野处于岛上的林中,多树林的岸边”的诗句,关于殖民新世界的众多话题一直得到广泛的传播和探讨。不过,在英国人测绘美洲地形图的过程中,他们的目的却发生了改变。弗吉尼亚殖民地的推广者意识到至关重要的一点:不能在美洲这个美丽新世界与英国之间划出一条太过分明的界限。将美洲陌生化的确能够营造异域风情,可能也更具吸引力,但弗吉尼亚公司意识到,未来移民与投资者不同,他们更感兴趣的也许是那个陌生环境是否容易转换为熟悉的环境。因此,宣传资料里开始暗示,只要稍下工夫,这个新世界就会变成一个旧世界的改良版,如果再多加点努力,这些“赤身裸体的野蛮”居民也能驯化成英国人。

新世界的早期报告里,一直将美洲描述为既有异域特质又可待本土化的地方,其原因显而易见:就像一个人无法向别人描述他们没有见过的颜色,在向英国人描述美洲的时候,也必须以欧洲,特别是英国作为参照。那里的自然资源虽然更为富饶多样,但也是一个英国人可以认知的自然环境。哈里奥特在详细描述了许多陌生的香草和植物之后,就向读者保证弗吉尼亚也有“和我们英国几乎差不多的韭菜”。德·布里为怀特绘制的阿尔贡金人(图5)制作版画时,也将他们与苏格兰地区的先住民皮克特人的图像(图6)放在一起,以“表明大不列颠过去的居民就和弗吉尼亚的土著一样野蛮”。换言之,美洲的今天,本质上是英国的过去。美洲的原居民虽然怪异,但也是平常人类,并非无可救药。

罗伯特·约翰逊跟随哈里奥特的脚步,也写了一本鼓动人们移民美洲的书。他给这本关于美洲的书取名《新不列颠》,原因可想而知。约翰逊在书中指出,美洲与英国仅仅是地貌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他将弗吉尼亚描述为一个扩大版的英国,有着“漂亮的橡树、榆树、山毛榉、桦树、云山、胡桃木、雪松和冷山,郁郁葱葱”[11]。这里正是伐木、圈地之前的英国。美洲在实质上就是一个乘着想象之船跨越了大西洋的“想象中的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