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浩劫(第2/3页)

米开朗琪罗对美第奇家族归来的态度则保留许多。一四九四年,洛伦佐的儿子皮耶罗·德·美第奇遭佛罗伦萨人民驱逐时,米开朗琪罗因与该家族关系密切而逃到波隆纳,叫人不解的是,这次美第奇家族于近二十年后重新上台,他却同样害怕自己和家人遭不利影响。“无论如何别卷进去,不管是言语或行为”,他如此劝告父亲。对博纳罗托,他也提出类似的规劝:“除了上帝,别结交朋友或向他人吐露心事,也别论人长短,因为没有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管好自己的事就好。”[6]

由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易主后所受的对待来看,米开朗琪罗有充分的理由要求家人这么小心谨慎。因此,博纳罗托告诉他佛罗伦萨如何盛传他公开抨击美第奇家族时,他忧心不已。“我从未说过他坏话”,他向父亲如此辩驳,但他坦承的确谴责过普拉托发生的暴行,而这时每个人都把这怪到美第奇家族头上。[7]他说,如果石头会说话的话,也会谴责血洗普拉托的暴行。

由于几个星期后就要返回佛罗伦萨,米开朗琪罗这时忽然担心到时候可能遭到报复。他要弟弟出去把这些恶意的谣言查个清楚。他告诉鲁多维科,“我希望博纳罗托帮忙去暗中查明,那个人是在哪里听到我批评美第奇家族的,以便知道谣言来自何处……我可以有所提防”。虽然自己很有声望(或许正因如此),米开朗琪罗仍坚信佛罗伦萨有敌人要抹黑他,制造他与美第奇家族为敌的假象。

米开朗琪罗这时候还有金钱上的烦恼。根据枢机主教阿利多西所拟的合约,他已几乎拿到应得的所有报酬(目前为止共两千九百杜卡特[8]),但他一如往常向教皇索要更多的报酬。他还努力向父亲要回私自挪用他银行存款的钱(两年来第二次)。话说鲁多维科收到儿子来信,催他从新圣母玛利亚医院提钱,作为逃到锡耶纳的盘缠后,尽管情势并未恶化到必须逃难,但他还是提出四十杜卡特,并且全部花掉。米开朗琪罗希望父亲还钱,并要他绝不可以再动用存款。不过不久之后他又被迫支付父亲另一笔意外的开销。佛罗伦萨人民为保有自由付给神圣同盟的补偿费,鲁多维科必须分摊六十杜卡特,但他只付得出一半,于是强要米开朗琪罗替他付另一半。

一五一二年十月,即普拉托遭血洗一个月后,米开朗琪罗写了一封自怨自艾的信给鲁多维科,信中表露了他这时候的沮丧(因父亲、因佛罗伦萨危险的政局、因自己无休无止的湿壁画工作)。“我日子过得很悲惨”,他以耶利米般的哀伤口吻向父亲诉苦,“繁重工作让我疲累,千般焦虑惹我烦忧,就这样,我这大概十五年来,从没有一刻快乐。而我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帮你,虽然你从未认识到这点,也从不这么认为。愿上帝宽宥我们。”[9]

但就在这极度焦虑且沮丧加剧期间,米开朗琪罗画了几幅极突出、极精湛的纪事场景。夏天和秋初这段时间,他和他的团队花了许多时间在礼拜堂最西端,绘饰两面三角穹隅和这两者间的狭窄壁面。其中最早画成的是《哈曼的惩罚》(The Crucifixion of Haman),位于面对祭坛右边的三角穹隅上。这幅画手法非常纯熟,显示了米开朗琪罗登峰造极的湿壁画功力。

《哈曼的惩罚》取材自《旧约·以斯帖记》,刻画哈曼受惩背后曲折离奇、歌剧般的情节。哈曼是波斯国王亚哈随鲁的宰相,亚哈随鲁统领从印度到衣索匹亚的辽阔帝国,后宫嫔妃无数,却只养了七名太监服侍这些嫔妃。他最爱的女子是年轻貌美的以斯帖,而他不知以斯帖是犹太人。以斯帖的堂哥末底该在国王身边为仆,送她进宫之前已嘱咐她不可泄露自己犹太人的身份。末底该曾挫败两名太监欲杀害亚哈随鲁的阴谋,有保驾救主之功,但最近因为拒绝同其他仆人一样向宰相哈曼下跪,惹毛了哈曼。傲慢的哈曼于是下令杀光波斯境内的犹太人。哈曼奉国王之名下诏,“要将犹太人,无论老弱妇孺……全然剪除,杀戮灭绝,并夺他们的财物为掠物”(《以斯帖记》第三章第十三节)。不只如此,哈曼还开始建造75英尺高的绞刑架,打算用它来单独处死无礼的末底该。

西斯廷礼拜堂拱顶四个角落的三角穹隅和古铜色大奖牌一样,刻画了犹太人如何躲掉敌人阴谋而及时获救的故事。《哈曼的惩罚》就是绝佳的例子。哈曼所下的灭绝令,因以斯帖挺身而出而未得逞。以斯帖揭露自身犹太人身份后,自己可能也逃不过哈曼的血腥屠杀,但她不顾这危险,向国王亚哈随鲁坦承自己的民族出身。国王听后立即撤销灭绝令,将哈曼送上原为末底该所建造的绞刑架处死,随后并拔擢末底该为宰相,以对他先前救了国王一命表示迟来的感谢。

米开朗琪罗笔下的哈曼被钉在树上,并未遵循较常见的表现手法将他画成吊死在绞刑架上。因此,这位希伯来民族的大敌摆出的是更予人基督受难之联想的姿势。不过这样的描绘有圣经的依据,因为通俗拉丁文本圣经记载哈曼建造的是50腕尺的十字架,而非绞刑架。但米开朗琪罗几乎不懂拉丁文,因此想必他不是采用但丁《神曲·炼狱篇》的描述(哈曼也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就是受了某位学识更渊博的学者指点。[10]神学家很快就在这则故事里找到与耶稣基督的相似之处,指出这两个钉死于十字架的事件,都伴随以众人的获救。[11]因而用这幅描写通过十字架获救的画来装饰礼拜堂的祭坛壁极为贴切。

《哈曼的惩罚》费了超过二十四个乔纳塔,因构图生动有力,特别是裸身、四肢大张、靠在树干上的哈曼,而受到瞩目。惊叹不已的瓦萨里说,哈曼是拱顶上画得最好的人物,称它“无疑是美丽、最难画的”。[12]他这么说当然有其根据,特别是在它的难度方面,因为这幅画需要画许多初步素描,借以从中一再摸索哈曼那棘手的姿势。对米开朗琪罗的模特儿而言,这个姿势应该不好摆,就和利比亚巫女的姿势一样费劲且累人,因为必须同时双手外伸、头往后仰、臀部扭向一边、左腿弯曲、全身重量放在右脚上。这个姿势想必摆了几次相当长的时间,因为就现存的素描来看,《哈曼的惩罚》所遗留的素描张数高居顶棚上所有场景之冠。

米开朗琪罗拟好《哈曼的惩罚》构图后,并未像处理几英尺外《上帝分开昼夜》向上飞升的造物主一样,徒手转描,而是借助草图,以刻痕法将哈曼的轮廓巨细靡遗地转描到灰泥上。接着用四个乔纳塔为这个人物上色,就绘饰工程已进入尾声,特别是最近几个人物(包括前一个绘成的上帝像)都只花一个工作日来看,这速度是相当慢的。哈曼手臂、头的周遭如今仍可见到许多钉孔,说明当初为了将草图固定在凹形壁上及接下来将草图图案转描到湿灰泥壁上,米开朗琪罗的确费了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