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召令(第2/3页)

至于这座新大教堂的设计图,早由教皇的御用建筑师朱利亚诺·达·桑迦洛提出。六十三岁的朱利亚诺·达·桑迦洛是米开朗琪罗的友人暨恩师,此前承制过许多建筑案,由他一手设计的教堂和宫殿遍布意大利众多地区,尤利乌斯二世在热那亚附近萨沃纳(Savona)的罗维雷宫(Palazzo Rovere),就是他的杰作。朱利亚诺·达·桑迦洛也是洛伦佐·德·美第奇最欣赏的建筑师,为他在佛罗伦萨附近的波焦阿卡伊阿诺(Poggio a Caiano)设计了一栋别墅。在罗马,他总管圣安杰洛堡(该市要塞)的修复工程。他还修复了圣母玛利亚利大教堂(罗马最古老的教堂之一),并以据说是从美洲新世界带回来的第一批金子为该教堂的顶棚镀金。

朱利亚诺·达·桑迦洛自信满满,认为重建圣彼得大教堂的任务非自己莫属,于是举家迁离佛罗伦萨,来到罗马,却不料碰到了对手。本名为多纳托·德·安杰洛·拉扎里(Donato d’ Angelo Lazzari)的布拉曼特(Bramante),设计过的著名建筑和他的不相上下。欣赏布拉曼特之才华者,称颂他是自布鲁内列斯基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师。在这之前他已在米兰修建过多座教堂和穹顶,一五○○年迁居罗马后,又修建了数座修道院、回廊、宫殿。至当时为止,他最著名的建筑是蒙特里奥(Montorio)的圣彼得教堂的圆形小礼拜堂,位于梵蒂冈南侧雅尼库伦丘(Janiculum)上,属古典风格。布拉曼特的字面意思为“贪婪的”,对于这位已是六十二岁年纪,而又有着不服老野心和旺盛情欲的建筑师而言,的确是贴切的绰号。永不餍足的布拉曼特认为自己的建筑才华大有可能在重建圣彼得大教堂上得到前所未有的耀眼展现。

朱利亚诺·达·桑迦洛和布拉曼特之间的竞争使罗马的画家、雕塑家少有人能置身事外。朱利亚诺·达·桑迦洛身为在罗马居住、工作多年的佛罗伦萨人,是罗马境内佛罗伦萨籍艺术家的领袖。这些佛罗伦萨籍艺术家,包括他的一名兄弟和数名侄子,南迁罗马无非为了争取教皇和有钱的枢机主教的委制案。乌尔比诺(Urbino)出生的布拉曼特,来罗马时间较晚,但来了之后就和来自意大利其他城镇的艺术家广结善缘。非佛罗伦萨籍艺术家因此推举他为共主,合力抗衡以桑迦洛为代表的佛罗伦萨艺术家势力的壮大。[5]圣彼得大教堂的案子由谁拿下,攸关两方阵营的势力消长,因为胜出者除了在教廷取得令人艳羡的发言权,还可拿到包罗广泛的发包权。一五○五年末,布拉曼特一派得势,他的设计图(仿希腊式十字架形的大型穹顶建筑)获得教皇采用,朱利亚诺·达·桑迦洛的设计图落败。

友人朱利亚诺·达·桑迦洛的落败令米开朗琪罗大为失望,但更糟糕的是,圣彼得大教堂的重建几乎立即冲击到他自己的案子。高昂的重建费意味着教皇得将陵墓工程断然中止,而米开朗琪罗经过一番不堪的冷遇,才得知了这个事实。运了数百吨大理石到罗马后,他身无分文,还欠了一百四十杜卡特的运费,为了支付这笔钱,他不得不向银行借贷。自从一年多前拿到数百弗罗林后,他未收到任何金钱,因此决定找教皇偿付。刚好在复活节前一星期,他有机会在梵蒂冈和教皇共餐。用餐时他偶然听到教皇告诉其他宾客,无意再在皇陵的大理石材上花钱,这令他大吃一惊。考虑到此前他对这个项目的投入和热情,这个转向无疑是晴天霹雳。尽管如此,米开朗琪罗还是在离席之前,斗胆提出一百四十杜卡特的事,结果尤利乌斯敷衍回复说要他星期一再来梵蒂冈。星期一他依约前来,但教皇拒绝接见,他再次受到了冷落。

后来米开朗琪罗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回忆道:“我星期一再去,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再去……最后,星期五早上,我被赶了出来,说明白点,就是要我卷铺盖走路。”[6]有个主教目睹了这一过程,颇为惊讶,问那位赶走米开朗琪罗的侍从官知不知道赶走的那个人是谁。侍从官答道:“我当然认识他,但我是奉命行事,为何如此我未细问。”[7]

自尊心极强的米开朗琪罗岂受得了这种难堪。他那喜怒无常的脾气和孤傲多疑的性情,可是差不多和他那高明的雕凿技巧齐名的,自然也就回应以傲慢、无礼、冲动。他一脸傲气地告诉侍从官,“你可以告诉教皇,从今以后,他如果想要见我,在其他地方才找得到我”。[8]然后他回到工作室(据他后来说,当时心情是“绝望透顶”[9]),叫仆人把工作室里的东西全部卖给犹太人。那一天(一五○六年四月十七日)稍晚,即新大教堂打地基前夕,他逃离罗马,发誓绝不再回来。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可不是好惹的人物。他的恶名可是此前此后所有教皇所不能及的。六十三岁的他,身体健壮、满头白发、血色红润,人称“恐怖教皇”(il papa terribile)。而众人这么怕他,也不是没来由。他的火暴脾气人尽皆知,火气一上来,下面的人就要挨他的棍子一顿毒打。他拥有一种能将世界踩在脚下、近乎超人般的力量,令观者不寒而栗。有个曾被他吓呆的威尼斯大使写道:“他的强势、粗暴、难缠简直难以用笔墨形容。他的身体和心灵都有着巨人的本质。有关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暴怒,全都以异于常人的大格局呈现。”[10]临终前,这位饱受折磨的大使慨然声称,行将就木是人生何等美事,因为这意味着他将不必再和尤利乌斯纠缠。有位西班牙大使的措辞更为尖刻。他说:“在瓦伦西亚(Valencia)的一间医院里,有一百个被铁链拴住但心智比教皇陛下还正常的人。”[11]

教皇眼线众多,各城门口都有他的眼线,乡间也有,因此米开朗琪罗逃走一事,他应该不久就知悉。米开朗琪罗一骑上租来的马逃离工作室,就有五个人骑马追捕。米开朗琪罗沿着卡济亚路往北逃,穿过数个设有驿馆的小村庄,每到一个驿馆,也就是每隔数小时,就更换马匹。追捕者则一路紧追。深夜两点,在摸黑奔驰了好长一段路后,他终于进入不受教皇管辖的佛罗伦萨国境内。疲惫不堪的他,深信已逃出教皇魔掌,于是在距佛罗伦萨城门还有三十二公里、筑有防御工事的波吉邦西镇(Poggibonsi),找了家小旅馆过夜。但他一抵达小旅馆,追捕的人随即出现。米开朗琪罗态度坚定,不跟他们回去,并说自己现已在佛罗伦萨境内,如果要强行抓他回去,他会让他们五人死无葬身之地(相当不怕死的恫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