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科学·宗教·意识形态(第5/10页)

然而,从总体上看,这些成果并无惊人之处。1870年前后在英国、奥地利和法国同时发展起来的边际效用学派,表面上漂亮精致,实际上却显然远比“政治经济学”狭窄(甚至也比固执的德国“历史经济学派”更狭窄);就此而言,边际效用学派是采取一种不太现实的解决经济问题的方法。在自由主义社会中,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它并未刺激工艺技术进步。既然经济的基本模式看来已臻于完善,有待解决的重大问题,例如收入增长、可能发生的经济崩溃、收入分配等等,已不复存在。事实上,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就交由市场经济的自发作用(下文将围绕这个问题进行分析)去解决,只要这些问题是人们不能解决的。尽管如此,事情毕竟在逐步改善和进步,似乎无须经济学家们集中精力研究这门学科中更为深层的问题。

资产阶级思想家们依然关心的,与其说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问题,不如说是社会和政治问题,对于法国和德国来说,更是如此。在法国,革命的危险仍然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在德国,随着工人运动的兴起,爆发革命的危险已经开始显露。但是,德国思想家们虽然从未全盘接受大量涌入的极端自由主义理论,他们却如同随处可见的保守派那样,担心建立在自由资本主义基础上的社会将被证明是危险和不稳定的社会,他们苦无良策,唯一的建议是进行预防性的社会改革。社会学家的社会概念是类似生物学的“社会有机体”概念,它与阶级斗争概念全然不同,是一种所有的社会集团各司其职、相互合作的概念,充其量是披上了19世纪外衣的陈旧保守主义,因而很难与这个世纪的另一种生物学概念彼此相容,后者以主张变化和进步(即“进化”)为其特征。前者实际上只是为宣传提供了良好基础,但不是为科学。

因此,这个时代唯一提出了阐述社会结构和社会变化的综合理论思想家,就是主张社会革命的马克思,他受到了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尊敬和赞誉,至今仍为人所敬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因为马克思的同时代人(除了某些经济学家),不是已被今天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忘得一干二净,就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吹雨打后已经憔悴不堪,幸好今天在思想库里搜寻古物的人还能从他们的著作中重新发现已被遗忘的功绩。但是,孔德或斯宾塞无论如何总是知识界的重要人物,这件事并不令人惊异,令人惊异的倒是那位曾被视为当今亚里士多德的人突然消失了。孔德和斯宾塞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其知名度之高和影响力之大,是马克思无法比拟的。马克思的《资本论》在1875年被一个不知其名的德国专家批评为一个自学成才者的作品,对以往25年的进展一无所知。[12] 因为在此时的西方,认真看待马克思的只有国际工人运动,尤其是德国日益高涨的社会主义运动,可是即使在德国,他对知识界的影响也微乎其微。然而,在革命形势日益高涨的俄国,知识分子们却如饥似渴地阅读马克思的作品。《资本论》德文第一版(1867年)印了1000册,整整五年才卖完,可是1872年此书的俄文版也印了1000册,却不到两个月就被一抢而光。

马克思为自己提出的问题,也是其他社会科学家企图答解的同一问题,即从前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性质和动力,以及其特殊的作用方式和未来的发展趋势。人们对马克思的回答比较熟悉,此处无须赘述;不过有必要指出,马克思抵制了把经济与其他历史社会条件分割开来的倾向,而这种倾向当时在各地都日趋强大。19世纪社会的历史发展问题,促使理论家和实践者都去深入研究久远的过去。因为在资本主义国家中,日益扩张的资本主义社会正在与其他社会相遇并加以摧毁,正在逝去的以往和正在到来的现在发生了公开的冲突。德国思想家看到,他们国家原本区隔森严的“阶级”社会正在让位给阶级冲突的社会。英国法学家,特别是其中曾在印度生活过的人,对“身份制”的古代社会和“契约制”的近代社会做了对比,认为从前者过渡到后者,是历史发展的基本模式。俄国作家们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古老的农村公社世界,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曾在昔日领主的庄园里度假时认识了这个世界;另一个则是到处旅行的西化知识分子的世界。对于19世纪中期的观察家来说,除去古老文明和古老帝国的历史以外,所有的历史同时共存:古老的文明和古老的帝国已随着古典时期一起被(彻底)埋葬了,正等待着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H.Schliemann,1822—1890)到小亚细亚古城特洛伊(Troy)和希腊古城迈锡尼(Mycenae)进行发掘,也等待着比特里(Flinders Petrie,1853—1942)到埃及使它们重见天日。

也许有人曾希望,与以往的历史紧密相连的历史学,能对社会科学发展做出特殊的重大贡献,但是,作为一门纯学术,历史学对社会科学的帮助微不足道。绝大多数历史学家关心的是帝王、战争、条约、政治事件或政法制度,总之,他们关心的,纵然不是披戴历史服装的现代政治,至少也是以往的政治。他们在整理得井井有条、保存得极好的档案资料基础上,苦苦地进行方法论研究,他们(追随领头的德国人)日甚一日地出版学术论文和专门性杂志。1858年德国的《史学杂志》(Historische Zeitschrift )创刊,1876年法国的《史学评论》(Revue Historique )开始发行,1886年英国的《历史评论》(Historical Review )诞生,1895年《美国历史评论》(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也告问世。不过,他们的著作如今仍是永存的博学纪念碑,至今对我们仍有吸引力。退一步说,那些开本极大的小册子,至今还有人在读,至少作为文学作品来读。尽管某些历史学家表现出温和的自由主义倾向,他们的学术著作却总是流露出一种偏好、眷恋往昔,甚至怀疑未来的倾向,如果对未来尚未表示遗憾的话。这一时期的社会科学都有这种倾向。

然而,虽然从事学术研究的历史学家沿着做学问的路走,历史学却依然是新兴社会科学的主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在一派繁荣的语言学领域里尤为明显,用现在通行的术语,那时的语言学应该称作历史比较语言学。与其他许多学科一样,德国人在这门学科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重现印欧语系的历史发展,也许由于印欧语系在德国称作“印德”(Indo-German)语系,所以它在德国引起的关注即使不说是民族主义的,至少也是全民族的。斯坦塔尔(H.Steinthal,1823—1899)和施莱切尔(A.Schleicher,1821—1868)都为建立一种更为广阔的语言类型,即发现语法和语言的根源及其历史发展做出了努力,但是,他们所建立的语言谱系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猜测的产物,多种“语系”(genera)和“语族”(species)之间的从属关系仍相当令人怀疑。事实上,除了犹太人和《圣经》研究者感兴趣的希伯来语和相近的闪族语以及某些芬兰—乌戈尔(Finno-Ugrian)语的著作外(匈牙利可以看作芬兰—乌戈尔语在中欧的代表性地区),在19世纪历史比较语言学比较发达的国家中,并没有多少印欧语系以外的语言得到有系统的研究(以美洲印第安语为基础的美国语言学派,也没有获得进展)。另一方面,在19世纪上半叶获得的重要学术成就,都在印欧语系的演变史研究中,得到了系统性的应用和进一步的发展。在德国人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格林(Grimm)发现了语音的变化规律,重现了无文字时期的词汇模式和“谱系”(family trees)的分类。其他演化模式[如施密特(Schmidt)的“波状理论”(wave-theory)]也竞相提出,类比法(尤其是语法类比)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因为撇开了比较,就没有历史比较语言学可言。到19世纪70年代,青年语法学派(Junggrammatiker)确信他们有能力重建早期印欧语系,从东方的梵文到西方的凯尔特语(Celtic),许许多多种语言的起源都可以追溯到这种早期印欧语,令人敬畏的施莱切尔竟然能用这种重建的印欧语进行写作。现代语言学走的是一条与19世纪中期迥然不同的道路,它也许做得过了头,完全摒弃了对于语言的历史和演变的关注,就此而言,历史比较语言学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中,基本上是在已知的原理指导下,而不是在超前的新原理指导下取得进展的。然而,这门学科确实是一门典型的以进化论为指导思想的社会科学,用当时的标准来衡量,应该说是一门既在学术界也在公众中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学科。遗憾的是,这门学科却在公众当中[尽管牛津的马克斯—缪勒(F.MaxMuller,1823—1900)等学者竭力加以否认]起到了为种族主义推波助澜的作用,操印欧语的民族(印欧语完全是一个语言学概念)竟然被等同于“雅利安人种”(Aryan r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