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胜利者(第6/7页)

如果说“明治维新”只是保守势力的仇外反应,那么它的意义相对来说就不太重要。日本西部的强藩和皇室公卿,特别是萨摩藩和长州藩,一向厌恶垄断幕府的德川家族,他们推翻了旧的幕府政权,但拿不出一套具体计划,好战而且代表传统势力的年轻极端主义者也拿不出一套计划。此刻掌握日本命运的主要是年轻武士(1868年时,他们平均年龄为30岁),他们在这个经济和社会形势日趋尖锐的历史时刻登上舞台。紧张的形势反映在两方面:一是政治色彩不太明显的地方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二是出现了由豪商豪农组成的中产阶级。但是掌握国家命运的武士阶层,他们代表的并不是社会革命力量。从1853—1868年,年轻武士(其中有几个最仇外的已在恐怖活动过程中被消灭)大多数已认识到,他们的救国目的需要靠有步骤地进行西化才能实现。及至1868年,他们当中已有几个人与外国建立联系;还有几个人到国外进行考察。他们一致认识到救国意味着要进行改革。

在改革上,日本与普鲁士有不少相似之处。两个国家都正式确立了资本主义制度,但都不是借由资产阶级革命,而是通过自上而下的革命,即通过官僚贵族的旧秩序,因为旧秩序认识到舍此无法图存。两国后来的经济政治制度也都保留了旧秩序的重要特征:一个纪律严明的民族,一个具有自尊的民族。这两项重要特征不但根植于中产阶级和新兴无产阶级的灵魂之中,同时也帮助资本主义(虽然并非故意)解决了劳动纪律的难题;解决了私营企业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官僚政府协助和监督的难题,以及经久不散的军国主义难题。军国主义可在战时显示其强大威力,也是激昂、病态的政治右翼极端主义的一股潜在力量。然而日本和普鲁士的改革仍然有所区别。在德国,自由资产阶级的势力相当强大,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个阶级,是支独立的政治力量。正如1848年革命显示的那样,“资产阶级革命”的确是可能的。普鲁士是借由下列两股力量的联合而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一是通过不愿意发动资产阶级革命的资产阶级,二是准备在不发动革命的情况下给予资产阶级大部分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的容克政府,容克政府以此为代价保存了地主贵族和官僚君主政体的政治控制权。这项变革并非容克阶级倡议的,他们之所以愿意改变只是为了确保他们不会被打倒,不会被变革埋葬(这得感谢俾斯麦)。而在日本,“自上而下的革命”的倡议、指令和骨干力量,都是来自部分封建领主和皇室公卿。日本资产阶级(或与资产阶级相等的阶级)只能在一个方面发挥作用:商人和企业家阶层的存在使得从西方学来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行之有效。所以“明治维新”不能被视为真正的“资产阶级革命”,甚至不能被称作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不过倒可看作与资产阶级革命相等的、行得通的革命的一部分。

因此,“明治维新”的变革竟然还能十分激进,就更令人刮目相看。维新运动废除了旧封建领主的领地户籍,并代之以中央政府管理体系;中央政府发行了十进制的货币;借用美国方式建立起银行系统,然后在银行基础上,通过向公众借贷,打下财政基础;并(在1873年)实行一项全面的土地税收制度。(不要忘记,在1868年时中央政府尚无独立收入,只能暂时依靠封建诸藩帮助,而诸藩不久便告撤销,于是只能强行借贷,只能依靠前德川幕府将军的私人庄园。)这项财政改革意味着另一项激进的社会改革,即《土地财产法》(Regulation of Landed Property ,1873年)的出台。《土地财产法》规定了个人(不是集体)纳税义务,最终并允许土地私有和自由买卖。至于以前的封建权利就像逐渐缩小的耕地那般,终归全部抛弃。大贵族和少数武士仍保有一些山地和森林,但在政府接管了以前的集体财产,农民日益成为富有地主的佃户之后,大贵族和武士遂失去其经济基础,当然他们曾获得政府的赔偿和帮助,但由于他们的处境变化太过剧烈,政府的补偿帮助显然是不够的。军事改革对他们震动更大,特别是1873年征兵令的颁布。征兵令按照普鲁士模式,实行征兵制,其影响最为深远的结果是平等主义,因为它取消了武士作为一个阶层单独享有的更高地位。总之,农民反抗和武士暴乱都不太困难地被镇压下去了。(从1869—1874年间,平均每年约有30次农民起义,武士则于1877年发动一场相当大规模的叛乱。)

取消贵族和阶级区别不是新政权的目的,虽然新政权使得这方面的问题简化了、现代化了。当时甚至出现了新的贵族统治。与此同时,西化意味着废除旧的社会阶层,也就是说社会地位应由财产、教育和政治影响力来决定,而不是由家庭出身来决定,这种纯正的平等主义倾向,对每况愈下的武士十分不利,他们当中已有很多人沦为一般工人;不过对普通百姓却挺有利,他们自1870年起获准拥有自己的姓氏,能够自由选择职业和居住地。对日本统治者来说,这些措施本身并不是他们的计划,而是达到民族振兴计划的工具,这是不同于西方社会的。这些措施因为是必要的,所以必须采取。对旧社会的骨干分子来说,这些措施还算合理,在“为国服务”这个传统观念的强烈影响下,他们认为“加强政府的力量”是必需的;加上新日本为其骨干中的多数人在军界、管理界、政界、商界提供了大量机会,因此这些措施也就不那么难以推行了。传统的农民和武士则不然,特别是新日本根本没有为他们提供任何光明前途的武士,他们反对这些举措。然而,那些本身构成旧社会、属于旧社会显赫军事贵族阶级的人,竟能在几年的时间里如此大刀阔斧、如此激进地推行改革,甚至今天来看也仍是异乎寻常、独一无二的现象。

改革的动力是西化。西方显然拥有成功的奥秘,所以日本必须向西方学习,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学。将另一个社会的价值观、组织机构全盘接收过来,其前景会如何呢?这个问题对日本来说不像其他国家那样不可想象,因为日本已经从中国引进过一次,但无论如何这次的举措仍是令人震惊,造成的伤害很大,问题也很多。向西方学习是无法浅尝辄止、搞些表面文章,或有选择、有控制地引进,特别是对文化与西方有如此巨大差别的日本而言。所以许多为西化而奔走呼号的人,便以极大热情全心投入这项使命。对有些人来说,西化看来得放弃日本的一切,因为日本的过去种种全都是落后的、野蛮的:日语太烦琐,要简化,甚至索性放弃;要利用与优秀的西方人通婚来改良日本人种……他们如饥似渴地吞下了西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种族歧视理论,而这种种族主义理论在日本最高层居然一度受到支持。[13] 日本接受西方服饰、发式、饮食的热情不亚于接受西方的技术、建筑风格和思想。[14] 不过日本并未全盘西化,他们没有采纳西方的意识形态(然而包括基督教在内的西方意识形态对西方的进步却具有根本意义),没有放弃所有古老的包括天皇在内的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