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胜利者(第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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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非欧洲国家中,真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与西方进行较量并打败西方的只有一个国家,那就是令当时人略感惊讶的日本。对他们来说,日本是所有先进国家中他们了解最少的国家,因为直到17世纪初,日本实际上还未与西方进行直接联系,西方在日本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观察站:荷兰人被允许在这个观察站上进行限制严格的贸易。到了19世纪中叶,西方觉得日本与其他东方国家无甚区别,至少同样是经济落后、军事脆弱,注定要成为西方的盘中餐。美国舰队司令官佩里(Perry)采取海上威胁的惯用手法,于1853—1854年迫使日本开放了几个港口,不过此时美国对太平洋的野心远超过捕捉几条鲸鱼[在不久前的1851年,鲸鱼刚成为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小说《白鲸》(Moby Dick)的主角,该书堪称美国19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创作]。1862年,先是英国人,后是西方联军,随心所欲地用炮轰击了日本:鹿儿岛遭到西方攻击,只因为有一个英国人被杀害,西方要为这个英国人报仇。没想到隔了不到半个世纪,日本居然变成一个强国,能够单枪匹马与欧洲国家进行一场大战,并赢得胜利;居然在不到3/4个世纪里马上要与英国海军一争高低;更有甚者,20世纪70年代有些观察家竟然预测日本经济将在几年之内超过美国!

有些历史学家成了事后诸葛亮。他们对日本成就的惊讶程度比他们原先可能感到的要小一些。他们指出,日本在文化传统方面与西方完全不同,但在社会结构方面却与西方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不管怎么说,它有一种与中世纪欧洲封建秩序非常相像的社会秩序,有世袭的地主贵族,半奴隶的农民,一个由商人、企业家以及金融家组成的群体,加上群体周围异常活跃的工匠,这个群体和工匠的基础便是正在形成发展中的城市。与欧洲不同的是,日本城市不能独立,商人没有自由。但是由于武士阶层日益往城市集中,他们对非农业人口的依赖日益增加,因而逐步形成一个封闭式的、没有任何对外贸易的国民经济,因而产生一个企业家群体,这个企业家群体对全国市场不可或缺,与政府的关系也十分密切。比如三井,17世纪之初只是地方上一个酿造日本米酒的小厂,后来开了钱庄,1673年到江户(东京)开了几家店,在京都和大阪设了分店。到1680年,他们已活跃在欧洲人称之为证券交易的领域。在这之前不久,他们已成了天皇和幕府将军(日本事实上的统治者)的财务代理,也是几个大封建领主的财务代理(三井至今仍是日本资本主义的重要力量之一)。另一至今仍占有重要地位的公司是住友,它起初是在京都做药材和五金生意,很快成为巨商并开始进入炼钢业,18世纪晚期他们着手开采铜矿,并成为管理铜矿的地方官员。

如果让日本自行其是,它会独立自主地沿着资本主义经济方向演变吗?这并非不可能,虽然这个问题即使提出也永远得不到解答。不过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与许多非欧洲国家相比,日本更愿意向西方学习,也更有能力学好。中国显然具有在西方擅长的领域击败西方的能力,只要它充分掌握为达此目的而须具备的技术、知识、教育、管理和商务等条件。但是中国幅员太大,自给自足能力太强,太习惯于将自己看成是世界文明中心,以致它无法接受高鼻深目野蛮人的危险文明,认为这种文明的流入会使中国立即全盘放弃自己古老的生活方式。因此中国不想学习西方。反之,如果学习西方只是为了使国家富强,以便抵御北方邻国的话,受过教育的墨西哥人确实会想要向以美国为典范的西方自由资本主义学习。然而,墨西哥的传统势力太强,墨西哥人无力打破,无力摧毁,于是他们无法有效学习西方。教会以及农民的传统势力,不论是印第安式的,还是中世纪西班牙式的,对于愿向西方学习的墨西哥人来说都太过强大(他们势单力薄,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日本既有愿望,又有能力。日本精英知道日本是许多面临被征服、被统治的国家之一,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们一直正视这种危险。日本是个潜在的“民族”(用那时欧洲人的术语来说),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帝国。与此同时,日本拥有19世纪经济所需要的技术和其他能力以及一支骨干队伍。也许更重要的条件是,日本精英拥有一套能够控制整个社会运动的国家机器和社会结构。一个国家能进行由上而下的改革,且不会导致消极抵抗,四分五裂,或引起革命,一般而言是极难做到的。日本统治集团居然能够动员起传统机器进行突如其来、激烈但在掌控之下的“西化”运动,同时没有引起大型反抗,只有零星的武士不满和农民造反,这在历史上实属罕见。

如何对付西方这个问题已使日本苦思冥想几十年——至迟从19世纪30年代已开始考虑。英国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战胜中国,充分展现了西方的成功之道及其潜力。如果连中国都打不过它们,它们不就是世界无敌了吗?加州发现金矿这件震动当时的世界大事,不但把美国带进太平洋地区,同时也使日本成为西方想要“开放”的市场中心,就像鸦片战争所打开的中国市场一样。直接抵抗毫无获胜希望,几次软弱无力的抵抗运动,已经完全证明了这一点;一味让步和外交回避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受过教育的政府官员和知识分子于是就是否需要进行改良,采纳西方相关技术,同时恢复(或创立)民族救亡信心进行激烈辩论,结果产生了1868年的“明治维新”运动,开始进行一场激烈的“由上而下的革命”。在西方开始入侵的1853—1854年间,统治集团对于如何应付外来侵略意见分歧,莫衷一是。政府首次征询“大名”的意见,多数“大名”主张抵抗或虚与应付。幕府此举说明它本身已不能进行有效统治,其军事政策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开支庞大,使日本行政管理体系的财政紧张愈益加剧。当幕府官僚暴露其笨拙无能之时,当其内部派系斗争日益加剧之时,中国适巧在英法联军攻击下再次败北,中国战败同时凸显出日本的弱点。然而由于对外来侵略的妥协让步,也由于国内政治结构日益严重的四分五裂,年轻的武士阶层知识分子开始有了强烈反应。武士在1860—1863年间,掀起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恐怖暗杀浪潮(既杀外国人,也杀不得人心的领导人)。自19世纪40年代起,爱国积极分子随时准备战斗,他们聚集在各藩和江户(东京)的武馆里研究军事和思想,在武馆受哲学家的适当影响后,又各自回到封建藩国,提出“攘夷”、“尊王”两句口号。这两句口号很合逻辑:日本绝不能成为外强的牺牲品,幕府既然无能,保守派自然就将注意力转向依然存在的传统政治力量,即天皇。天皇是理论上的最高权威,但实际上是无所作为、无足轻重的。保守派改革(或谓自上而下的革命)想要采取的方式可以说是利用恢复王权来反对幕府。外国对极端分子的恐怖主义做出的反应(例如英国炮打鹿儿岛),更激化了日本的内部危机,在内外交迫之下,幕府政权摇摇欲坠。1868年1月(即德川庆喜继任将军、孝明天皇驾崩、太子睦仁即位之后)终于宣布恢复王政,在某些强大势力和对幕府不满的地方官员支持下,经过短暂的内战,最终建立了王政,开始了“明治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