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安妮王后(第5/19页)

他一周中多数日子都在塔里,劝说工头让他们的手下雨雾无阻地干活;检查发薪员的账目,为国王的珠宝首饰和金银器物编制一份新的清单。他拜访铸币厂的管理员,建议对国王的钱币的重量进行抽样检查。“我想要做的就是,”他说,“让我们英格兰的货币非常可靠,乃至于海外的商人都懒得去称量。”

“你有授权这样做吗?”

“怎么了,你在隐瞒什么?”

他为国王写了一份备忘录,列出他每年收入的各项来源,详细梳理了它们所流经的政府部门。非常简明扼要。国王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他把纸张翻过来,看背面是否写有任何复杂、令人费解的东西。但是,只有他一眼看到的那些信息。

“这不是新闻,”他说,语气有些歉然。“已故的红衣主教把它们记在脑子里。我会经常去铸币厂看看。如果陛下愿意的话。”

在塔里,他探视了一位名叫约翰•弗里斯的囚犯。根据他的要求——这要求还有些作用——囚犯没有被关在地下室,房间干净整洁,有暖和的被褥,充足的食物,还提供了酒、纸张和笔墨;尽管他已经建议他只要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就把写的东西收起来。看守帮他开门时,他站在一旁,眼睛望着地面,不愿看到即将看到的情景;但约翰•弗里斯却从桌边站起身,这是一位温文尔雅、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一位希腊语学者,他说,克伦威尔先生,我知道您会来的。

握住弗里斯的双手时,他发现它们骨瘦如柴,又冰又干,上面还有暴露实情的墨迹。他想,他既然活了这么久,就不可能如此脆弱。他是被关在沃尔西的学院地下室里的学者之一,当时由于没有其他的安全之处,那些藏有《圣经》的学者就被关进了那里。当夏季的疫病传到地下时,弗里斯在黑暗中躺在那些尸体旁,直到有人记起才把他放了出来。

“弗里斯先生,”他说,“如果我当时在伦敦,那么你被抓——”

“但您在加来的时候,托马斯•莫尔动手了。”

“你干吗要回英格兰呢?不,别告诉我。如果你是在从事廷德尔的工作,我最好不要知道。据说你娶了一位妻子,对吗?在安特卫普?国王无法容忍的一件事——不,很多事情他都无法容忍——可是他讨厌已婚的神父。他还讨厌路德,而你把路德的作品翻译成了英语。”

“您为我所受的迫害做了很好的辩护。”

“你必须帮助我,好让我帮助你。如果我能让你觐见国王……你就得做好准备,他是一位极为精明的神学家……你看,你能不能让自己的回答委婉一些,迁就一下他?”

房间里生了火,但仍然很冷。你无法摆脱泰晤士河的雾霭和湿气。弗里斯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说,“托马斯•莫尔仍然得到国王的一些信任。他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他勉强笑了笑,“我一个人相当于把威克里夫、路德和茨温利[3]三位改革者捆在一起合起来——一个人塞进另一个人里面,就像你办宴会时把一只野鸡塞在一只鸡的肚子里再塞到一只鹅的肚子里。莫尔打算吃掉我,所以不要为了帮我求情而损害国王对您的信任。至于说让我的回答委婉一些……我相信,而且在任何法庭面前,我都会说——”

“别这样,约翰。”

“在任何法庭面前,我都会说出我在最后的法官面前将说的话——圣餐只是面包而已,我们不需要苦修赎罪,炼狱是一种捏造,在圣经中毫无依据——”

“如果有人来这儿对你说,跟我们走,弗里斯,你就跟他们走。那会是我的手下。”

“您认为可以把我从塔里带出去?”

廷德尔的圣经里说,对上帝而言,没有什么不可能之事。“就算不是从塔里带出去,也会是被带去讯问,那将是你的机会。做好抓住它的准备。”

“但是有什么用呢?”弗里斯和气地说,仿佛在跟一个小学生说话。“您认为可以把我安置在您家里,等着国王改变主意吗?我将只好从那里跑出去,走到圣保罗十字讲坛,在伦敦人面前说出我已经说过的话。”

“你的见证[4]不能等吗?”

“不能等亨利。我可能会一直等到老。”

“他们会烧死你的。”

“而你觉得我承受不了那种痛苦。你是对的,我无法承受。但他们不会给我任何选择。正如莫尔所说,一个人一旦被绑上了火刑柱,就算你同意站着烧死,也不会让你成为英雄。我写了书,我不可能抹煞它们。我有自己的信仰,我无法将它勾销。我无法让我的生活重新来过。”

他离开了他。四点钟: 河上船只稀少,在空气与水面之间,飘浮着一股细密的、无孔不入的水汽。

第二天,天气晴朗干冷,国王与新任法国大使一起乘坐王室游船顺流而下,来查看工作的进展;他们很亲密,走路时,国王的一只手搭在丹特维尔的肩膀上,准确地说,是搭在他的垫肩上;法国人身上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看上去似乎比门框还宽,可他还在瑟瑟发抖。“我们这位朋友得运动运动,好暖和一下血气,”国王说,“可他射箭很笨拙——我们上一次进靶场时,他哆嗦个不停,我还以为他会射中自己的脚呢。他抱怨说我们不是真正的放鹰者,所以我说他该跟你一起出去,克伦威尔。”

这是答应放他的假吗?国王缓缓地走开,离开了他们。“如果像这么冷就免了,”大使说,“我可不会顶着呼啸的寒风站在田野上,否则我就死定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太阳?”

“哦,大概六月份吧。可到那时,猎鹰就开始换毛了。我的目标是在八月份让我的猎鹰重新飞起来,所以nil desperandum[5],先生,我们会运动运动的。”

“这场加冕礼你们不会推迟,对吧?”事情总是这样;开开玩笑、寒暄几句之后,大使的意图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因为我的主人签订协议时,没有料到亨利会拿他所谓的妻子和她的大肚子来炫耀。如果他不声不响地金屋藏娇,事情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