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转守为攻说国舅(第6/10页)

“请至客堂。”无忌赶忙擦脚,又叫儿子伺候他更换正装,收拾得整整齐齐才去见。

可到客了堂却不见有人,无忌正诧异,却见自家两个仆僮搀着位老夫人缓步而来——这位夫人确实很老,虽然锦衣在身、葳蕤生光,却满头银发、皱纹堆垒,手里握着根拐杖,走起路来慢吞吞,少说也有七十岁了。

殊不知杨氏固然七十有六,身体却还硬朗,今日故意未涂脂粉、脚步蹒跚,欲博无忌怜老之心。一见无忌,她当先躬身施礼:“妾身拜见太尉元舅。”

长孙无忌可吓得不轻,赶忙抢步搀扶:“您老不必多礼了……快搀着点儿,坐!坐!”

在仆人搀扶下杨氏就座,故意缓了几口气,才道:“年迈不便,太尉不要见笑。”

“岂敢?都是皇家亲戚,夫人不必客套。”

他既说别客套,杨氏自然不客套,笑道:“昔年家父与令尊同朝为官甚是交好,还曾一同出使吐谷浑。记得开皇年间家母做寿,令堂高氏夫人还带着您来贺寿,那时妾身年方及笄,见您相貌可人、聪明伶俐,还道您将来必有一番大富贵。光阴荏苒,果不其然。”

无忌听她倚老卖老,本欲出言揶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难说!她年方及笄,那我还在娘怀里抱着呢,兴许确有其事。杨达开府建牙时我父长孙晟还是个一般将军,在人家手底下混营生。前朝的事实在没法跟杨夫人抬杠,只道:“承夫人看重,无忌惭愧。未知今日不吝莅临有何赐教?”一句话就点到正题。

杨氏也是爽利人,直言不讳:“还不是为女儿之事嘛!”

“哦。”无忌手捻须髯,并不表态。

“武家本寒微,赖高祖、太宗两代皇帝不弃,始有公侯之位,本无意更求富贵。然而小女近得圣上优宠,有意置之于椒房,太尉总揽朝政、统摄三省,还望成全。”

无忌思量片刻才开口:“夫人舐犊情深,为女儿不辞辛劳抛头露面,实令人敬重。不过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莫说是一国之后,就是民家主妇也没轻易更换的道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夫人乃昭仪之母,当知皇后亦有母;夫人爱己女,当知皇后亦为其母所爱。无忌受先帝之托代管朝政,焉能厚此薄彼?”他念在杨氏年迈,口气甚是委婉,也没拿大道理压人。

但杨氏岂能善罢甘休?又道:“此非独小女非分之思,也是圣上所欲,乃两情相悦大好之事,太尉岂忍作梗?”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古来皆循七出之条,王皇后未犯一二,何可无故废黜?”

她交结外臣不是过错吗?但这话不能说,杨氏现坐在无忌府中,这不也是交结外臣吗?她叹了口,转而道:“太尉有所不知,我母女二十多年来实在不容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有今天……”

无忌听她谈及自己母女之往事,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耐着性子默然听着。

“不怕太尉笑话,妾初嫁武氏已不惑之年,膝下无儿唯有三女。武士彠亡故之年,三个女儿皆未及笄,孤女寡母只得寄于亡夫前房二子篱下。不想他兄弟独占家产,苛待于我,儿不为礼,妇不为炊。那时妾已逾耳顺,全仗媚儿操劳尽孝,母女相依度日。而后媚儿入宫,武家兄弟虽不敢再慢待,也未见有多少孝行,乃至妾身辗转旅途投亲靠友。长女之婿贺兰越石早亡,我最小的女儿又死于疬疫,若非今上垂爱媚儿,恩及我母女,妾尚不知潦倒何处……”

有那么一瞬间长孙无忌几乎动容,因为这故事竟与他自己的身世如此相似——无忌与妹妹文德皇后乃长孙晟侧室所生,年少时父亲亡故,几位异母兄长霸占家产,竟将他们孤儿寡母扫地出门,无奈之下投奔舅父高士廉。那时他舅父只不过是隋朝太常寺的一个小官,俸禄不多,家产单薄,养育履行、纯行几兄弟已经很不容易,又添了白吃饭的。后来兵部尚书斛斯政叛逃高丽,舅父因与斛斯政有旧又被贬为县主簿,最困难时连宅地都卖了,另置小房惨淡度日。若非妹妹嫁给李世民,若非精心谋划玄武门之事,他们这一家的命运不知如何啊!

流离之苦,同病相怜。长孙无忌望着白发苍苍的杨夫人,竟不禁想起故去多年的母亲——受尽苦难,半生坎坷,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吗?确实值得同情。

不过他脑中尚存理智,忙摇头晃去这丝怜悯之情——国家大事岂能因一妇人之言而变更?况此事牵扯皇储及关陇数家,前番雉奴驾幸,朝野尽知,这件事已有点变味儿了!我若出尔反尔,屈从他们之意,必然大失威信。雉奴岂不愈加得势,恣意而为?

“夫人莫悲。”想至此他赶紧打断,“人有五福,自当珍重。今昭仪虽无昭阳之分,得上专宠远迈群妃,富贵恩荣更不必言,也大可补偿您这半生所受之苦。”

“纵然有宠,终在人下,朝夕不得安。”

“夫人何必求全责备?专宠而不为后者大有其人。高祖皇帝之万贵妃,执掌后宫荣宠至极,终未得皇后之名。”

杨氏听说得这么轻巧,不禁有些挂火:“万贵妃之子早亡,媚儿二子皆在。”

“这又有何不同?”

杨氏不再拐弯抹角:“太尉方才言道,推己之情以及他人。妾既爱女,女亦爱其子。今媚儿专宠,代、潞二王也难免为人所嫉,倘有一日圣上不测,二皇子寄人之下命不由己,难保不复遭吴王之祸!”

无忌愕然,才知此老妪刚硬,竟直道出李恪之事,惊愕过后脸色阴沉下来:“李恪乃因谋反作乱而受诛,难道夫人对此案有异议?”

“不敢。”杨氏一摆手,“事虽不同,情亦相类,请太尉详思。”李恪是否真的谋反,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无忌也动怒了,倾身反问:“那老夫倒要问问,倘若昭仪真坐上中宫之主,现今太子李忠是否也有性命之忧?”这算是彻底顶上了!

杨夫人终究是上门求人的,见话不投机赶紧往回收:“福也罢,祸也罢,我母女日后但行善事,好自为之。”

无忌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夫人,老夫对您已经够客气了。难道您的女儿是何出身您自己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