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守尼寺,绝望中寻找通天法门(第5/9页)

上书倒是不少,但所建之言尽皆空泛,无非是鼓励他勤政爱民、亲贤远佞之类的话,没有实际意义。而召见的地方官也大多报喜不报忧,即便有所奏报,也无非某地城墙损害、某州河道淤塞、某位藩王器用奢侈,无经国大略——这一个月根本是白忙!

天下岂会无事?且不说连续多次灾害,先皇晚年猜忌心重又接连用兵,留下许多弊病,岂是萧规曹随所能解决?贞观年间百官踊跃上书献计献策,更有魏徵等直臣面折廷争,现在的情形却是万马齐喑。难道朝廷百官面对强势的父皇能做到知无不言,面对宽厚的他反倒不敢说话?言路不通的症结何在?

很快李治便听到了传闻,各州官员在觐见前似乎被舅舅和褚遂良事先接见过。他恍然大悟,难怪他们只会唱赞歌,难怪连崔义玄那样的三朝老臣见驾时也支支吾吾,几度唉声叹气欲言又止。舅舅掌握他们仕途升降乃至生死祸福,所以他们宁可敷衍皇上也不敢畅所欲言!

舅舅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是怕幸进之徒借进言而邀圣宠,是防止不当言论干扰朝政,还是唯恐大家说出对他这个顾命大臣不利的话?李治觉得应是三者兼而有之,并非完全出于私心。但这种做法让李治很愤懑——他不是三岁小孩,二十二岁血气方刚,儿女已养下六个。父皇在他这个年纪时已扬威沙场,打赢定鼎天下的虎牢关之战。他固然不能与父皇比勇武,但执掌朝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汉宣帝刘询、魏孝文帝元宏、周武帝宇文邕不都是大器早成的明君吗?与他们相比李治已不小,治国之道他懂,诗书文章学了不少,父皇撰写的《帝范》更铭记于心,完全有能力操控权柄,为何不能亲力亲为?舅舅这种手把手教写字一样的辅政方式实在令他郁闷,有劲儿都没处使!

他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忍受,如同旁观者一般出席一次次朝会,毫无异议地在两位顾命大臣草拟的诏书上画敕,在这深深宫苑中浑浑噩噩混日子……

李治凭栏远眺,春光正浓百花正好,而那些在微风中摇曳身姿的草木仿佛是在嘲笑他,笑他的怯懦,笑他的无能,笑他的毫无作为。

“陛下……”一声轻柔的呼唤打断了李治的思绪,他回头望去,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于亭外——站在前面是他的皇后,太原王氏女,其祖父乃西魏名臣王思政,其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东柳氏,更高贵的是她叔祖母是高祖李渊同胞之妹同安公主。这桩婚事由李世民指定,早在李治当太子时便封她为太子妃,如今自然而然成为皇后。

王皇后不愧出身名门,不仅相貌出众,气质更是脱俗,细眉秀目身材高挑,梳两博鬓,头戴十一钿点翠金钗。那黼领朱袖的皇后礼服仿佛天生就长在身上,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她就像帔衣上绣的金凤一样,昂首峭立振翅向天,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天生的贵气。然而李治却对她视若无睹,反而瞩目她身后侍立的那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

“师傅!”李治迎上前,挽住老妇臂弯——此人正是教养他多年的薛婕妤。

薛婕妤挣开李治的手,施礼道:“陛下身登大宝,‘师傅’二字可万不能再提,臣妾领受不起。”

“教养之恩没齿难忘,无论何时您都是雉奴的师傅!”

“陛下乳名以后也不便再提,关乎您的威严。”

要把从小就用的称呼舍弃绝非易事,李治还是改不了口:“师傅多日未见,莫非身子不适?”

“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妾区区一老妪,怎能无端叨扰圣驾?”

“可过去……”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薛婕妤的口气格外认真,“陛下入主东宫时臣妾就不该再陪伴您了,皆因先皇念您年少体弱,才容许臣妾侍奉。其实您早已典学有成,凭我这点微末才学还能教什么?今日臣妾便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什么?!您要去哪里?”

“臣妾明早就离开皇宫,去感业寺落发为尼。”薛婕妤早该走了,她这个婕妤还是高祖皇帝李渊的婕妤,当年高祖宾天就应该出家,是长孙皇后临终前挽留她教李治读书的。谁想这一教就是十五年,阴错阳差教出个皇帝来。现在学生已登上龙位,而她最怜爱的孤侄薛元超也已官任给事中,薛婕妤也该功成身退了。

“这如何使得!”素来温文尔雅的李治竟然急得直跺脚,“雉奴焉能委屈您?”

“臣妾只是去十五年前就该去的地方。我不过一介婕妤,却身历三代帝王,而且有幸教君王读书,遍观青史何曾有过这等奇事?臣妾实不宜腆颜居于宫中。”

李治心头涌起一阵无奈,朝堂上不能自主,在后宫也受约束,亲近的人又要离去,这皇帝当着真不是滋味:“不行!朕不让您走……”

“这是皇家规矩,您身为帝王更该以身作则,遵守礼法。”

半晌无言的皇后也开了口:“陛下切莫不舍,婕妤有教导之功,即便出家为尼,朝廷也要厚加赏赐。听闻国舅已有安排,欲封婕妤为河东郡夫人,虽在空门却享俸邑,不会受委屈的。”

王皇后好心劝慰,哪知李治竟面色一凛,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虽说皇后容貌秀丽举止端庄,李治偏偏对她没感觉,六个皇子皇女没一个是皇后所生。好在李治性情温和,虽不喜欢,也未对她冷言冷语,面子上还过得去;王皇后出自名门矜持有度,也从没抱怨过,该尽妇道之处还是依旧,譬如曾到翠微宫伺候病重垂危的先皇。婚姻七载也就是行行礼、问问安,逢年过节一起吃吃饭,可谓“相敬如宾”。但最近皇后舅父柳奭升任中书令,两人关系开始紧张。柳奭与长孙无忌关系亲密,是共同进退之人,一位舅舅宰相就已管得李治浑身难受,如今又添一位。他怀疑皇后与两位舅舅私下交通,甚至受命监视他在后宫的举动。今日薛婕妤辞行,她偏偏又跟过来,还把舅父的安排摆出来压人,莫非就是她执意要把婕妤赶走?

其实李治冤枉王皇后了。皇后之父王仁祐因女而贵,封魏国公,惜乎是短命之人,女婿即位后不久便去世。其妻魏国夫人柳氏寡居,经常入宫来看女儿,母女聊天难免提到舅舅,却绝非故意交通。但此刻皇后面对丈夫怨愤的目光,一不躲闪二不辩解,依旧昂首站在那里——这便是名门大族人家的女儿,自尊自负自信自傲,既然没做错又有何可说?不屑于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