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可萌绿,亦可枯黄言慧珠往事(第6/10页)

我对父亲说:“我不想上学了。”

父亲问:“那你想要去做什么?”

“言慧珠美死了,美的让我想去给她当使唤丫头。”

父亲大笑说:“你给她当使唤丫头,那我还要给你雇一个使唤小丫头。”

【三更归梦三更后】

也就在这个六月,中国政治的风向陡转,从“整风”转入“反右”。舞台上那么机灵的言慧珠,晕了,也傻了:自己无非是一心只想多演戏的呼吁,怎么会成了“发泄不满情绪”、“猖狂向党进攻”?更要命的是,她平时的人缘就差。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冤家多堵墙”。言慧珠身边没“道”了,全都是“墙”。原来还算朋友的人,刹那间也都变成了冤家。而冤家们几乎一致认为,言慧珠就该是右派。上海京剧院里批判她的大字报,一张接一张地贴呀,贴呀……

不明白这场政治运动的起因,却懂得这场政治运动的后果。言慧珠再是个“政盲”,但自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共所给予民众的政治直观教育可谓生动又深刻:土改运动,有了“地主、富农分子”;三反运动,有了“老虎”、“奸商”和“三反分子”;镇反运动,有了“反革命分子”;肃胡运动,有了“胡风分子”。那么,这次反右运动的直接后果,就是要有些人去当“右派分子”了。如果自己当了右派,心高气傲的她从此只能是一堆土、一摊泥,别说演戏,连个人样儿也无。她后悔莫及,谁叫自己争戏演呢?谁让自己去发言呢?谁让发言上了报呢?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再往下想,她就想到了死——自杀。这是她贯穿一生的情结,死结。

一天,上海文艺界在文化广场收听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录音传达。刚传达完毕,从喇叭里念出了包括言慧珠在内的一连串的名字,叫这些被点名的人到后台去。大家估摸着:他们可能都是上海市的右派了。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中惋惜。

言慧珠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敛气而行。悸动又恓惶,恐惧且哀伤。

到了后台,上海市文化局局长徐平羽早就坐在那里了。他对言慧珠严肃地说:“言慧珠同志,你的那些话,说明你有极端严重的个人主义,应该深刻检讨,取得群众的谅解。如果对抗下去,矛盾就有可能转化。”

在上海戏剧界,有两个真心替她着急的人,那就是俞振飞和许思言。俞振飞跑去找到徐平羽,希望领导能宽大言慧珠,否则,这个女人很可能走向绝路。徐平羽说:“她发言影响很不好,人缘也不好,很难过关。唯一的办法是深刻检讨。”又说:“要她自己深刻检讨是不可能的,你和你的朋友去帮帮她吧!”

俞振飞约了许思言,一齐来到华园。为了让她检讨,俩人费尽唇舌。言慧珠不是不想检讨,而是对检讨毫无信心。

许思言火了,指着孩子说:“你不做检讨,戴上帽子,你自己怎么过日子暂且不说,小清卿怎么办?”小清卿,是言慧珠在一九五五年秋率“言剧团”到无锡演出时,与跨刀(指戏班次主角,二牌演员即称跨刀,寓有随从协助之意)老生薛浩伟一度同居的结晶,三十六岁生子。为此,她不得不与这个自己并不爱慕的人结婚。

言慧珠仿佛被电流击中,双手紧紧抱住孩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洒满衣襟……

她终于低头了,到京剧院向领导表示接受批评。

“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回首前尘,辗转纠结,该如何清理沉埋的心事?任你怎样的炽烈与惨淡,只有自己一一摊牌了。为了一纸检讨,苦熬三个月,言慧珠把这辈子的文化知识和社会经验全调动起来。她想起小时侯,为了得到一枚钻戒,几天几宿睡不着觉,千方百计要弄到手。这件事多么能说明自己的自私与无聊呀!十月,在美琪大戏院召集的上海文艺界大会上,言慧珠就从进幼稚园检讨起,一直检讨到当天为止。她坦白事实,批判错误,挖掘根源。联系思想,联系历史,联系家庭,联系社会,联系转瞬即逝的“一闪念”,联系一切能够联系的。自觉向共产党输诚,也向所有的人低头。紆尊降贵,远比想像来得痛苦。人本有颜色,而需要做的是自己一层层地剥去颜色,把内里的筋骨血肉都掏出来;人本有情爱,现在需要做的是把早已入土的死者、亲者重新翻检,暴露于光天化日……许多人被感动了。

当然,再多的群众被感动,也未必过关。会上,徐平羽开口了。他说:“言慧珠同志的检查很深刻,态度也很好,戴不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一锤定音。这时,再有人觉得她该是右派,也没用了——毛泽东的“干部决定一切”,在这儿用得多好!

散会后,徐平羽在楼梯口遇到担任上海市戏曲学校校长的俞振飞。他主动对这位校长解释道:“戴上帽子很容易,可就毁了一个人才,再要培养一个像言慧珠这样的演员多难呀。所以,今天我竭力主张不戴她的帽子。何况,她的检查确实写得很好。看来,她的文采也不错嘛。”在徐平羽和其他朋友帮助与护卫下,言慧珠度过了(一九)五七年的夏季风波。但从此,言慧珠害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过关啦,过关啦!”当晚,言慧珠从剧场回到家,一进门就对等候在那里的俞振飞和许思言,大喊大叫。跟着,她就让家里的佣人摆上准备好的螃蟹宴。酒过三巡,她抱着孩子,突然立起。说:“患难之中见人心。今天我不知道向你们说些什么好!以后,我会竭尽全力为昆曲服务。”一杯喝下,她又说:“两三个月里,我懂得了什么叫同志式的感情……很多人都把我们这些人看得太坏,久而久之,我们能不多长几个心眼吗?”

言慧珠的这份检查,后来还上交到周恩来和刘少奇的手里。一九五九年初,中共八届六中全会在武汉召开期间,俞振飞、言慧珠和上海京剧院赴会演出。刘少奇和周恩来就亲口对她说:“你的检讨很好呀!”

【批判陈仁炳】

毛泽东领导的所有政治运动,最生动的场面便是参与者、卷入者的相互攻讦,彼此出卖。出卖不再属于个人品德或私人恩怨的问题,它被官方视为塑造革命情操、考核阶级立场的有效手段。在攻击与被攻击中,两败俱伤,彼此都是贱相和丑态。场面的制造者便以这些贱和丑,一方面搜集为证据,一方面以此反衬毛泽东和共产党的“高贵”、“圣洁”和“正确”。

言慧珠在遭众人射杀的同时,也被加工制造成一粒子弹,射向章(伯钧)罗(隆基)在上海的骨干分子陈仁炳。因为在“鸣放”期间他代表上海民盟市委在电影、戏剧、出版、文学等方面召开座谈会,请大家提意见。陈仁炳曾请王西彦等作家在文化俱乐部吃饭,也曾过问言慧珠对工作安排的意见。到了“反右”阶段,这些都是他向党进攻、“煽风点火”的凭证。言慧珠的批判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一九五七年七月十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言慧珠发言的全文,题目叫做《陈仁炳的鬼把戏》。文章写道:“陈仁炳表面上摆出一副好像替我鸣不平的伪善面孔,骨子里却是贩卖向党进攻的私货,不惜捏造事实,假借名义,挑拨上海京剧院的领导和演员的关系。我们京剧演员饱尝过旧社会的贫困、压迫、侮辱的痛苦,在社会主义社会地位提高了,生活安定了,一切条件都优越了,今昔相比,我敢说任何一个京剧演员打心眼里都会感到社会主义社会比旧社会的社会制度好一千倍,一万倍!陈仁炳的挑拨伎俩是徒劳的。”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她是在奉命批判。否则,怎么能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