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可萌绿,亦可枯黄言慧珠往事(第5/10页)

她首先检讨自己对“公私合营”的态度。说:“解放初期,我的政治认识不够,而我又是京剧界里最活跃的一个。当时各地成立国营剧团,都将我当作争取目标,因为当时我的政治觉悟不够,我没有参加。”

发言的核心内容是关于演戏。演戏从前是谋生手段,而现在是革命工作了。她说:“我知道自己。有些责任是应该自己负的,我的毛病,脾气,自己都知道改,我要搞好自己的工作。我希望能给我演出机会,给我一些条件帮助我的工作。但这一年多以来,我白白拿国家的许多钱,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当然不知道领导人是不是至今认为——这位大小姐不大好惹,对待不得法,就又要生事故。

“我感到过去和我差不多的人,今天都比我工作得好;我还是愿意说,我自己应负的一些责任我愿意负,愿意改正,通过这些,我来改造自己。我想,要是不帮助我一些,不给我条件,不给我演戏,把我搁起来,那我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我对发生在我周围的任何大事小事都要异常小心地对待,否则便会飞来各式各样的罪名的。我实在感到有时我做的本是好事,也会忽然变成坏事。我对这种种感受甚深。我不敢相信,我这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现在会变得如此消沉。”

在讲述了剧院临时拼凑演出的情况后,她说:“我的身体本来不好,有点神经衰弱,但真正造成我身体不好的原因,在于这样一些失败的演出后,夜里回家睡不着,因为实在痛心!这样,对不起观众,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国家。京剧院的领导一年多来,没有一次找我去谈过有关京剧艺术上的问题。我曾将我过去的剧目开过一张单子给领导,希望能够看看,有没有演出基础。结果,无人问津。我在院里什么都不讲,因为一讲,便会认为是吃戏醋,闹小圈子。请问,我们得不到发展,得不到合理使用,难道不要呼吁吗?”

【给亲爱的观众一封信】

她宣泄对现状的不满,既是感性的表达,又是以自己为例。正因为富于感性特征和个人色彩,所以发言全文一经刊出,读者的来信、来电即如雪片般飞来。很快,她给这些关心自己的人一个答复。这就是发表在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八日上海《文汇报》上的《给亲爱的观众的一封信》。她在信里说:“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可是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在祖国广阔的土地上,各省各地,工厂、部队、学校。我有那么许多朋友,伸出了热情的手,支持我,鼓励我。这一股暖流,使我浑身都有了力量。我不再消沉,不再寂寞,我站起来了。

“朋友们!原谅我,一支笔怎么来得及回答呢,太迟了又怕你们牵挂,因此借报纸上一点篇幅和亲爱的朋友谈几句,好让你们释念。朋友们!你们是那么关心我的工作,告诉你们:我接到一个庄严又艰巨的任务——到上海戏曲学校去工作。培养第二代是何等神圣的职责,我感到惶恐又兴奋,我爱那些学生……”

改京(剧)从昆(曲),是言慧珠信中透露出的最重要的信息。当时,很多京剧观众都为此深感遗憾。另一些人则认为是她《我要演戏》的一席发言,把上海京剧院的上上下下都得罪完了。当然,只有走人了事。

当我和许思言谈及此事,他却说:“别看慧珠不懂政治,但她会用心思。从京剧改到昆曲,慧珠决非权宜之计。”

“为什么?”

“因为嗓子。”

我说:“她的嗓子多好,又甜又亮。”

“甜是甜,只是不像从前那么亮了。”

言慧珠确有一副好嗓子。但长期过度劳累,声带开始肥大,发肿。为此,她去医院动了手术,手术是成功的,但术后的嗓子,再不如前。尽管她天天坚持练嗓,但总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声音从响亮变为细嫩。言慧珠是何等的机敏聪颖,从此留意昆曲的演唱和表演。还是在反右以前,浙江省昆剧团团长周传瑛带团到上海光华戏院演出。营业惨淡,一个晚上只卖出几十张戏票。可她识货,天天买票观摩,还请周传瑛夫妇到家中做客,兴致勃勃地学习昆曲。到后来,她还跟周传瑛合作演出昆曲。

应该说,事业上言慧珠是极有远见的。但凡与艺术相关的人和事,是从不轻易放过的。还是在一九五五年,当梅兰芳把俞振飞、黄蔓耘夫妇从香港请回上海的时候,她就特设家宴款待,景仰俞振飞的才学的同时,也是千方百计地跟他学昆曲。有了这样一个基础,一九五七年经文化局批准,她调至上海市戏曲学校,被任命为副校长。从此改唱昆曲,正好和俞振飞搭档。她真诚求教,为尽量向俞振飞靠拢,她也耍了些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小花招。比如,听说俞振飞到江西演出,她急得失魂落魄,还差几分种开车,居然赶到了车站,成了软卧车厢里令人惊诧不已的不速之客。

她与作家徐訏交往数载,保持着良好的友谊,这使她在文学上获益非浅。言慧珠同朝鲜族音乐家郑律成(《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作者)也是很好的朋友。在排演《春香传》的时候,郑律成在朝鲜音乐与京剧唱腔的融合上,给予了具体的指导。

【照山又照水】

一九五七年五月初的一个清晨,上海戏曲学校的喇叭里,传达了这样的指示:“同学们,九时召开师生员工大会,欢迎新校长。”

大家屏住气,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满身金黄从学生们眼前掠过:金黄色的毛衣,点缀着淡紫的小花,橙黄色的西装短裙,浅黄色的高跟鞋。“这就是著名京剧演员言慧珠,我们的新校长——”俞振飞开始详细介绍,可谁有心思听。

她的学生(梁谷音)在一篇怀念文章里,曾这样描述:“要紧的是赶快享受这眼前的美人吧,一睹为佳。她那么娇,娇得有点妖;那么艳,艳得有点野。身材、五官、腰腿、找不出一丝不足,过分的完美使人怀疑她的真实。”

忽然,一个女生轻轻叫道:“呀,新校长没有穿袜子?”跟着,几十双眼睛“唰”地扫向那光洁又修长的一双玉腿。后来,她们才明白,新校长是穿了袜子的,那袜子叫玻璃丝袜,透明的。

不久,她带领学生在校园拔草。女生们不专心于拔草,而专心于她那双洁白精巧的手套,彼此议论纷纷。看来凡有她的地方,就有风光。言慧珠照山又照水。美,对于别人是用来观赏的;对于她,那就是生活方式了。

【使唤丫头】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到六月中旬,她应中国京剧院邀请在北京舞台上与中国京剧头号小生叶盛兰合作演出《得意缘》、《贩马记》、《穆柯寨》、《凤还巢》、《生死恨》、《吕布与貂蝉》、《游园惊梦》、《玉堂春》等剧目。这是展示中国传统戏剧表演精粹的华筵,也是当代中国戏曲舞台最佳生、旦演员的绝配,绝演与绝唱。因为自这次演出以后,言慧珠告别了京剧,叶盛兰成了右派(另文讲述)。我每晚都去欣赏,整日价心猿意马,为此恨不得要去逃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