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贺兰悲歌 第十五节(第5/9页)

“冲卿。久候了。”文彦博一面走进客厅,一面向吴充抱拳笑道。

吴充回过神来,忙站起来,回了一礼,如释重负地说道:“文公可回来了。”不待文彦博说话,吴充又说道:“下官亦不敢说那些虚文,实是有要事,要向文公讨教。”

“是何要事?”文彦博亦极少见到吴充如此着急的神态,“莫非哪里闹兵变了?”说完,他自失地一哂,果真闹起兵变,吴充就会先找皇帝了。

果然,便听吴充叹了口气,苦笑道:“比些许小兵变还要严重几分。职方司加紧文书,长安府职方司有两个不成器的小武官,私自刺杀仁多澣的使者。”

“这是何等大事?”文彦博不以为然地笑道,“石越这点事都处分不了?”

“这两个小武官,一个是种家的,一个是姚家的。被刺杀的使者,是文焕。”吴充只是不住地苦笑。

“文焕?”文彦博愕然。

“正是。文焕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吴充道,“兵部闹出这样的事来,下官亦无脸面继续做这个兵部尚书。职方司郎中至相关主官,没有一个脱得了干系。这都不用说了。只是如何处分两个犯官,却甚是棘手。在这节骨眼上,闹出这种事来!”

“大宋自有律令!冲卿你怎的闹起糊涂来了?”文彦博一掌击在桌子上,厉声喝道。

吴充怔了一下。

“种家、姚家又如何?他们敢造反不成?!”文彦博沉着脸说道,“此事不诛,国家法度何存?若是姑息,祸乱更甚于藩镇。冲卿只管回府,等着诸种诸姚的谢罪表章,看看谁敢替自家子侄求情?!石越与卫尉寺亦自会有奏章递上。大宋不是晚唐,容不得武人胡作非为!”

“只是用兵在即,恐动摇军心。是否要压一下,打完仗再处分?”吴充试探着商量道。

文彦博望着吴充,叹道:“冲卿好糊涂!打完仗后,种姚岂有不立功之理?届时时过境迁,再诛这二人,便难了,那形同姑息!我若是石越,在长安便先行军法斩了这二人!打完仗后要查,也是查究竟背后有多少同党同谋!”

吴充不料文彦博态度如此坚决,倒有点始料不及。若换了一个人,吴充倒要怀疑他是针对自己来的了。毕竟身为兵部尚书,吴充亦是希望能为兵部稍存体面的。此外,他亦的确认为用人之际,对于种、姚这样的将门,应当多存恩抚之心。

但文彦博却是毫无顾忌,又道:“若非大战在即,理当穷治此案,整顿职方司。这等事情,一为之甚,绝不可再!然此时尚有用职方司之处,却是不便牵连太广。惟有先诛二犯,震慑后来,兼可安抚仁多。明日面圣,冲卿定要拿定主意!”

文彦博说话如此咄咄逼人,吴充心里亦不免稍觉不快。虽然文彦博是三朝元老,又是枢密使,论资历地位,的确高于自己。但是吴充也是参知政事兼兵部尚书,同样也是历三朝的老臣,并非枢密院内文彦博的下属。吴充已无恋栈之意,但他亦不免有一点私心——他希望兵部在自己的任期内,能有一份完美的记录。所以从公的方面,他的确是担心这件事对伐夏会产生不利的影响;从私的方面,他却是希望可以体面的解决这件事情。所以才会急急忙忙来找文彦博商议——明日一早,这件事肯定要上报皇帝的,只有事先得到文彦博的谅解,体面的解决问题才会成为可能。

但文彦博的态度,让吴充非常失望。他掩饰着自己的不快,含糊地回道:“下官自会谨慎。公文上说折可适亲历此事,他这两日便会到京师,或许当向他询问清楚。总之须得毋纵毋枉。”

“折可适?”文彦博愕然道:“他去长安做甚?”

让文彦博与吴充都略有些意外的是,折可适在次日便抵达了京师,几乎是同时,与他一起快马到达京师的,还有石越的奏章与种、姚二家诸将的请罪表章。在即将大举用兵之时,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让赵顼感觉非常的恼怒。虽然这件事情因为涉及军机,只有极小范围内的几个人知情。但皇帝却不能不慎重处置。

然而,大宋朝廷仿佛天生就是异议者并存的地方。即便是只有枢府、兵部、卫尉寺少数机构的重要长官才知道的事情,照样会存在着意见的分歧:枢密使文彦博、同知枢密院事孙固坚持主张以军法诛二人以儆效尤;而同知枢密院事吕公著与兵部尚书吴充则认为应当先行押监,待伐夏事了,再行处置,以免动摇军心。此外,几位军队背景出身的府部寺长官,更是干脆认为“情有可原,罪有可恕”,主张赦免二人,让二人戴罪立功。

赵顼心中更倾向于吕公著与吴充的意见。虽然他并不相信种、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与实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担心的事情。在需要用人之际,一般来说是应当加以恩宠的。此时诛杀其家人,是很可能会影响到臣子的士气,导致他们在战场上不能尽力竭力报答皇恩。无论是先行押监,待他们立下功劳后再以功抵罪加以释放;还是直接让他们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场,都是收拢臣子忠心的有效手段。这种手腕,历代帝王将相,莫不常用。赵顼几乎能想象到恩赦二人后,种、姚二家诸人感激涕零的样子。

但是,文彦博与孙固的坚决,却让他相当为难。而且石越的奏折中对此也是态度鲜明。细读石越的奏折,根本是已经将那两个小武臣定罪,并且是罪在不赦。

他们的理由也是很有说服力的。

大宋皇室的祖宗家法,最忌讳的就是藩镇之祸。

所谓“藩镇之祸”,换句话说,便是武人之乱。

当年石越就曾经在赵顼面前一指见血的指出:军队最重要的便是纪律与忠诚。所以讲武学堂首先要教给学生的,便是纪律。而忠诚则来自于荣誉与晋升。

宋朝的军制改革,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宋太祖以来建军理念的一次深化与变革。宋太祖钦定的军法,是最重视纪律与服从的。而熙宁以来的军制改革,则更加深化了这一理念。

赵顼内心里十分同意石越的意见:若能将纪律与忠诚,刻入武人的骨髓中,则国家有能战之士而无武人之患。

因为帝王的权术,而牺牲掉军队纪律的权威,是否值得?

短期的利益与长期的利益,究竟何者更重要?

孙固对着皇帝说起话来,简直可以用“放肆”来形容,赵顼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几乎溅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一面听着孙固激烈的话语:“陛下,若为市恩于下,而败坏法纪,实是鼠目寸光!为人主者,只须赏罚严明,则臣下自然心服。当赏不赏,当罚不罚,皆肇祸之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