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国人和犹太人,1700—1871(第5/11页)

费希特及其同时代的人,企图在所有的差异当中恢复他们相信是独一无二的德国性的基础,即多元性中的统一性。他们认为,本质的属性是民族,这个概念一段时间被浪漫主义以高度的神秘主义形式所遮蔽。例如,哲学家赫尔德在其《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1784—1791)一书中认为:历史显示了上帝的印记。在赫尔德和后来的黑格尔看来,上帝是神圣的教育家,他持续和长期地教育人类去获取较高层次的意识和创造性的潜能。上帝通过他历史设计的工具——民族——证明他的意志。也就是说,每个民族都负有执行上帝设计的某一部分工作;每一个民族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因为种族的或生物学的差异,而是因为它具有对它自己独一无二的意识。这一意识来自它与自然的土壤、特别的气候之间特殊的相互作用,以及它与其他民族的关系。一个民族的特性是其展示文化经验的产物,尤其是那些体现在神话中的经验。民族最具创造性的时刻可以在它们的神话、史诗或民歌中发现。这些创造是它们集体存在和心理纽带象征性的体现,这些纽带把它们的成员整合进紧密的共同体当中。赫尔德没有对不同民族的相对优点作伦理上的判断;根据他的观点,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的重心,应该被允许去完成它神圣的潜能。这一大度的观点尊重不同民族各具特点的文化贡献,支持民族自我身份自由地展现,在整个欧洲重新激起了民族的骄傲和历史成就感。在德国,它激发了新的历史意识(历史相对论);激发了相应的古代民间传说的重现,比如在格林的童话、《尼伯龙根之歌》、阿尔尼姆和布伦塔诺的《少年魔角》当中;激发了诗歌、音乐作品的创造性涌现。

不幸的是,这种对民族的颂扬包含了一些令人不安的特点,因为它经常潜藏在热情的宗教和千禧年的术语当中。在恩斯特· 莫里茨· 阿恩特(1769—1860)或弗里德里希· 路德维希· 扬(1778—1852)的著作中,日耳曼民族不再是许多不同的和价值平等的民族中的一员,而是独一无二的、上帝挑选的、比其他民族更优秀的民族。因而,面对法国人的统治,必须教育所有德国人热爱自己的国家,犹如他们热爱自己的上帝一样。用阿恩特的话来说:“宗教的最高形式是热爱祖国,其热情要超过热爱法律和王子、父亲和母亲、妻子和孩子。”他认为,启蒙运动教导四海之内皆兄弟、散布平等的毒药是错误的,这个极端的错误可能已经被犹太人播种了。“你们吹嘘的博爱主义和世界主义要受到诅咒,你们颂扬的犹太人的世界大同主义是人类智慧的高峰要受到诅咒。”在无数的诗歌,尤其在著名的赞美诗《德意志祖国》(1813)中,阿恩特明确表述了一种德国民族主义的排他性和侵略性,它具有确切的种族主义色彩、扩张主义思想,以及对英雄的领导能力的赞美。

在表达民族主义信念上更尖锐刺耳的是弗里德里希· 路德维系· 扬,后来德国的几代人都尊他为大众体育协会的创始人,这些体育协会把竞争性的运动和狂热的民族主义联系起来。被德国人充满感情地称为“体育之父的扬”,教育年轻的德国人培育他们的身体和他们的德意志性。对于扬来说,德意志性意味着普鲁士的秩序和责任,意味着对祖国的爱,意味着重新激发出古代的和“真正的”德国人的性格特性,比如直言的诚实、无所畏惧的坦诚、坚定的忠诚。不论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扬一直让人想起他是这个国家的土包子,他不喜欢修饰的生活习惯或者言语,偏爱与普通的人为伍,因为他们不装腔作势,朴实无华。确实,扬是反动的、讨厌文明的通俗作家,他将文明与颓废的法国联系起来;他强硬的德国人优越性的信条,似乎与纳粹的信条没有什么差异。扬的梦想是创造一个日耳曼尼亚或条顿尼亚,它种族纯粹,在社会层面上围绕着狂热的爱国主义得到整合,在政治上由一位伟大的、“被铁与火锻造的元首所统治”。

扬的这种外国人恐惧症的民族主义,确切地预示了种族排他性的民族主义,后者后来在德语中被指属于带有种族含义的民族主义。浪漫主义者不能为这些强硬的思想负责,至多只能为一些变态的纳粹价值观负责,尽管后来一些历史学家把纳粹的价值观归因于他们。然而,浪漫主义运动提供了一些情感和象征的表现形式,它们为德国人民事先设定了一些种类的公共理念,尤其是美学的、情感的、爱国主义的理念。因为浪漫主义运动是现代德国文化意识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时刻,深深地穿透进德国生活的肌理,因此它的信念和价值观成为民族形象最密切的部分,坚持远远超出了封建的和前工业的世界进入机器时代。事实上,德国浪漫主义的历史意义,部分是它保留了乡村的、古代的和前工业社会的意识形式,这种意识当时正飞速地让位给一个不同的物质世界和不同的意识。德国的浪漫主义是启蒙运动理性主义的反动,试图将世界“重新神话化”,将其再次定义为冒险故事、巫术、神话、传奇和想象的奇观,即浪漫主义是一个值得称颂的事业,只要它不把想象和经验的现实相混淆,或者以后者为代价抬高前者。浪漫主义者和德国哲学唯心主义者当中的极端主观主义者,是这一倾向的典型,他们将感情、激情、感觉或思想与他们同具体现实的关联相分离,将它们作为自治的力量。施莱尔马赫在其《独白》(1800)一书中从根本上认为,真实的世界是想象的世界,想象的世界是真实的世界;即使最伟大的爱离我们远去,我们依然能够拥有它。

外向成功的不可能性,并不能阻止内部的进程。……只要我们彼此拥有——她和我,想象就可以把我们送往爱的天堂,尽管我们实际上并未相遇……是的,人们知道如何运用想象这一神圣的力量,唯有它能够使精神自由,并且使精神超越所有压迫和限制!对于我来说,想象提供了现实压制的东西。

以相似的路线,路德维希· 蒂克也表达了这种偏爱想象而非现实、内心感情高于感情外部参照点的倾向。他认为,他的任务不是去描绘世界,而是沉溺在知觉激发的感情当中:“我不希望去描绘植物或高山,而是此时此刻统摄我的感情和情绪。”在这一点上,哲学和文学汇聚起来,因为它通过对客体重新定义为或将其神秘化为感知者的主观思想,消除主客观的联系。例如,在费希特那里,客观的现实被完全集中在正在感知它的心灵之中,因此自我就是世界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