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6/12页)

从昨夜攻陷白马关以来,一昼夜间,他连陷两道城门,立下首功,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手刃了多少名宋朝军民,他杀得手痒,杀得眼红,连自己人忤了他的意也要杀。他手中的这柄长刀似乎也患了消渴症,必须饱饮生人之血才能解渴疗病。

唯独这个马廉访是杀不得的,他在燕京时曾见到过马扩,那时马扩是大金皇帝的上宾,带着大皇帝拨给他的五百名铁骑满街跑,像他这样一个刚被金人收容的降将还够不上去拜见马扩的资格。他像左企弓等人一样对马扩充满了敌意妒意。如果他有自由处理的权力,此刻撞到马扩,毫无疑问,顺手就是一刀。可是他受命进城时,女真亲贵窝里嗢以及他的顶头上司无所不管的汉军都统刘彦宗特别告诫他一是要找到马扩的活口,一定要加以特别保护,一定要以隆礼相请,窝里嗢还说了一句分量很重的话:“今番你找不到马廉访,让他逃走,或在乱军中为人所杀,俺无面目见二太子,你也休来见俺了。”

不管韩庆和对马扩有什么看法,将令总是将令,他必须严格遵守执行。

按照那小节级提供的情况,他们一批先出去的囚犯人数甚多,逃离的时间不长,韩庆和判断马扩不可能跑远,一定潜匿在附近的处所。他立刻下令,把附近几处街坊封锁起来,严格检查行人,不许自出通行,特别要注意衣衫褴褛,囚首垢面、形容不整、须发不修的人,若有遇见,一律扣留起来。

好险呀!马扩与巩仲达一行人刚离开狱神庙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韩庆和的骑兵已经接踵而至,扑入庙内搜索,几个离开得较慢的难友都被封锁在内,不得逃脱。他们的头脸须发衣服神情,在在都足以表明是一群刚刚逃离牢狱的囚犯,简直没有置辩的余地。不久韩庆和本人也进庙来了,气势汹汹地亲自审问:“这中间有没有马扩?”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韩庆和焦急起来,喝一声:“难道你们都是哑子不成?你们跟马扩一起逃出监狱,此刻马扩在哪里,你们岂不知情?说出来有赏,”他从从人手中接过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铮”的一声,掷在地上,然后又抖抖长刀,刀环发出好像要吃人的锵铿声,“不肯说的,吃俺一刀。”

还是无人搭腔。

韩庆和看看众人的面孔,认为需要各个击破,他拉住一个鬓须虽然遮去三分之二的面孔,两只眼睛里却闪耀着跳动的光芒的青年囚徒,用一种极其阴险的低哑声问道:“俺知你是马扩的死党,你敢说不知道马扩?”

“俺不知谁是马扩。”

“你不知道马扩,难道也不知道马廉访?”

韩庆和一面孔的杀人凶相,引起那囚徒的反感。他毫不畏怯地指着殿侧的塑像,带着明显的挑战的快意回答道:“这庙里倒有牛头马面等杀人恶鬼。狱中有什么马廉访、牛孔目的,俺不知道。”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在他闪耀的眼神中却泄露出他不但知道马廉访其人,还准备为他保密到底的神情。他痛快地对自己说:“休道他这副凶煞神的样子,俺不惧他,俺知道的决不说与他听。”

韩庆和熟练地提刀搠去,刀环响时,那青年囚徒早已横尸阶下。他就是那个出狱后准备自宫去当一名内监的蔡俊。顷刻前他还曾与马扩说过:廉访若用得到小弟,小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此刻他已经实践了诺言。他的犹未瞑合的眼睛,似乎怒气冲冲地在说:“俺死了打什么紧,将来马廉访拿获了你,碎尸万段,为俺报仇。”

殿上还有四五个囚徒,韩庆和来不及一个个细问,正待提刀排头斫去,忽听有人高呼:“刀下留人!”说着本人就走上殿来,扬扬得意地自我介绍道:“小人是真定府有名的‘白日撞’,府狱中人人都知道俺的名气,那马廉访马扩就与小人关在一间班房里。两人关在一处,无话不谈,因此备知他的底细。将爷们要问马廉访,找小人才是,这些打脊笞臀的贼配徒,马廉访从来不与他们说句话儿,哪里就听到过马廉访的大名?”

番兵冲进狱神庙时,别的囚徒都逗留在大殿上,未及走避。唯独这个“白日撞”,脱剥了上衣,独自坐在殿阶下向阳的石级上,一心一意在捉虱子,捉住一个就送到嘴里去咬死,似乎不问天下兴废之事。他从外形到神情都是不折不扣的乞丐,番骑并没有把他抬举到囚犯的身份。此刻韩庆和听了他的自我介绍,也自狐疑不定,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似乎还需要对他的身份证实一下。

他伶俐地翻开裤腰,取出一块腰牌,顺手在裤腰中捉住一只虱子,往口中一送,“呸”的一声吐出来,说道:“这不是小人的号牌?小人是‘玄’字元号,马廉访是‘玄’字二号。”似乎他的编号还在马廉访之前,是件非常光荣的事情。

囚徒的身份没有怀疑的余地了,韩庆和亲自问他:“你狗子般的人物,还比不上他们,马廉访倒肯把心里之事相告?”

“两人关在一间牢房,闲常也替他出力办事,打些杂差,承蒙不弃,马廉访倒常与小人说话。”然后自言自语地加上说,“他不与小人说话,倒把话说与墙壁听?这话问得蹊跷。”

番骑们一齐吆喝:“这是大金朝万户韩总管,你小人怎敢无礼!”

韩庆和倒不计较这些,他再问:“你且说马扩现藏匿在哪里?老实说来。”

“白日撞”瞅着地上的那锭银子,眼睛里似乎着了火,突然弯腰,把它一把搂在自己臂弯中,回说道:“韩将爷、韩万户、韩总管,你把这锭银子赏与小人,小人愿告。”

“你说,”韩庆和又响着刀环,把刀头指向他,“你说真话,银子少不了你。你敢胡言乱语,刀子饶不了你。你说!”

“小人岂敢谎报军情,误了军爷大事?小人说的都是真话。”韩庆和性急地催他快说,他偏要慢慢地引入正题,“‘官官相护’,此话真是不假。马廉访与王总管王渊外面不睦,骨子里却是生死之交。马廉访曾与小人说过,一旦出狱,王总管必接他去他的小公馆暂住。王总管的小老婆外号‘一枝花’,乃是真定府中大大出名的烟花女子,真有杨玉环、苏小小之貌……”

韩庆和一声喝断:“话休啰唆,你且说马扩会去‘一枝花’之家,她家住哪里?”

“‘一枝花’家住南门护军营前小河街左侧向右手弯进去的小巷第三家宅门。马廉访今天出狱后还与小人说,有事到王家去找他就是。军爷派人去那里,包管手到拿来。小人在此坐等,拿到了他,再赏小人五十两。大名鼎鼎的马廉访还不值一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