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5/12页)

他们众口一词的回答是:愿随马廉访一起上西山抗敌。

“上山抗金,谈何容易?”马扩笑笑说,“你们都有家室之累,哪能说去就去?”

他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他们有的有家有室,有的孑然一身,有的六亲不认,有家也等于无家了,情况各异,但要求跟随马扩上山抗金都是一致的、坚决的,态度十分明朗。

众人之中,马扩特别注意巩仲达,只要他愿上山,这里一半的人都听他话,将来可视他们为心腹。他不禁试探地问:“据俺所知,巩大哥妻女在室,儿子已长大,家累甚重。今番幸脱囹圄,正好阖室团聚,重振家业,不上山去也罢。”

“马廉访岂可如此看轻小弟?”巩仲达跳起来抗议:“小弟虽未读破五车之书,国存家存,国亡家亡,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国亡了还有什么家?小弟家口虽多,粗能自给,小儿元忠,现为里正,也识忠义,老妻茁壮,女儿已嫁,跟随廉访上山去杀贼还有什么放心不下。莫非廉访改变了初衷,不肯提携入寨,否则岂能如此见外?”

马扩想到当初在狱中言志,他原曾答应过大家一旦出狱,如果朝廷不容,他们也必相将上山,誓杀金贼。他与巩仲达尤为莫逆,彼此推心置腹,这话谈了不止三次。如今他不肯食言,可见得志气坚定。其他难友,也有表示过的,也有未曾谈得透彻的,譬如这个“白日撞”,当然只有含糊的一句话,今天他也愿意上山,不免再要问他:“白兄年纪最大,身体不健,只怕吃不起山寨之苦,不去也罢。”

“白日撞”回答得倒也利落:“俺姓白的一无恒业,二无长技,老婆子女,一概全无,孤身一人,难道再操旧业,重新去坐金朝的班房不成?众位休看俺姓白的老拙无能,真定城内城外、山上山下的道路摸得熟了,无有不知,就替大军当名向导,有何不可?”

几个难友问下来,大家的意志都很坚决,马扩心里高兴,这才商量起具体事项来:“众兄弟矢忠国家,誓灭金贼,忠义之心,可贯金石。马某不才,誓与众兄弟生死相随,始终不渝。只是俺等初出狱门,内外情况不明,贸然出城,恐遭金贼毒手。白兄既然熟悉道路,就请他先去打探明白,另外再派几个兄弟相助,要紧的是看看出城上山之路可是畅通?如一时不得出城,要有一个隐蔽处所,暂时栖息,大家约期再见,共商大计,如何?”

当前先要解决的是万一出不了城,马扩住宿何处?囚徒中不乏家道殷实之辈,就如这个蔡俊,家里就开设二爿当铺。大家都抢着要做马扩的东道主。商量再三,马扩还是选择了房舍较大而且靠近西城的巩仲达之家先去安身。一部分无家可归的难友也跟去巩家暂住。其余的跟随“白日撞”出去打探消息,约期今夜在巩家会齐后商议行止。

4

如果马扩能够预先知道他后来才知道的那些情况,使他能从金人密布的罗网中脱身逃走,他真要万分感激徐信,而不能“忘恩负义”地斥之为胆小鬼了。那天早晨,几乎所有的狱吏都已逃离监狱,连那权力欲极重的陶成也是保命要紧,不再“提控”监狱而随着大众逃之夭夭。只有这个胆小鬼徐信此时还想到刘七爹的嘱托,心有未安,逃出去后重新回进监狱来通知马扩快快逃走,他自己感觉到是拎着头颅来完成这项使命的,是出了娘胎后第一遭的壮举。

他怕金军杀进狱来,不分青红皂白,连囚犯带狱吏一起杀掉,这种顾虑倒也合理,但他向马扩报告的消息,说城门已破,李、刘战死,却是为时过早的讹传。原来经过四十天的激战后,城外屏藩白马关确于昨夜失守,败兵拥入城内,谣言四起。西城的居民讹传东城已失,南城的居民讹传北城已陷,城内的百姓纷扰,店铺打烊,各衙内的官吏都逃散了。混乱中,狱吏们也弃职逃命。与他的姓名恰恰相反,徐信也是过早地相信了谣言,随众逃走,随后又回来劝马扩逃走。其实当时全城尚在宋军的防守中,李邈、刘翊分别在西门、北门的城头上喋血苦拒,战死之说乃是想当然的推论。

与谣言相配合,那天一清早,真定几条大街上都出现四门已破的无头揭帖,张贴在官府衙门门口及大街通衢上,有的就散发在路上。府狱门口也聚集着一些人,张张望望,打听消息,后来被守卫狱门的岗哨驱散了。所有这些都是刘彦宗布置的。他趁攻陷白马关有意放关上溃兵退入西城的机会,派了一些奸细混在溃兵内一起入城,得到机会就大肆造谣、发放揭帖,配合攻城。谣言很快传到各城门,影响了守城战士的士气,他们略一接战就纷纷溃逃,金军乘机攻陷东、北两门。李邈受俘,刘翊自刭,全城才告失守。

这次攻城,刘彦宗亲自统率的细作部队立了大功,起了正规部队不能起的作用。从此金人用兵更加注意用间的一条。

马扩在狱神庙集众议事时,一支金军的骑兵已经风驰电掣般来到监狱,它是由汉军万户韩庆和统率的,他打破了破城后先应占领城内军政衙门的惯例,弃置城中的安抚使司衙门与城西的真定军总部两处要地于不顾,在一名向导带引下径来府狱搜捕马扩。向导是细作部队的头目,他说狱前已有布置,单等大兵一到,就可把马扩手到拿来。可惜他来晚了一步,监狱门口,既没有细作相迎,监狱中也没有一个囚犯。粗大的铁锁都被砸开了,抛下满地镣铐枷锁等刑具。韩庆和喝问那头目:“你的细作都死在哪里了,为何不见一个囚犯?”

头目瞠目结舌,不知所答,诓报军情,贻误戎机,是个死罪。韩庆和一时怒起,长刀一挥就把他砍死在地上。

他的部下进狱搜索,搜到两名来不及逃走的小节级。韩庆和喝问马廉访的下落。一名节级回答得稍慢,喉咙里打了个“咯呛”,韩庆和又是一刀,把他搠翻在地,另一名节级慌了,结结巴巴地回答:马廉访刚才率同全狱囚犯逃出。韩庆和只问他们逃走的时间、方向,有多少人一起走,接着骂一句:“你们是吃干饭的,囚犯逃走了也不管。”手起一刀,又把他斫死。

这时韩庆和两眼通红,口中嘀咕道:“虎兕出于柙,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这句文绉绉的掉书袋,与他粗暴杀人的行为十分不协调。但像许多汉儿贵族一样,他们多少要受点文化教育,《论语》《孟子》一般背得挺熟,那句话表面上好像他为宋朝政府抱不平,代它惩罚了失职的狱吏,实际是由于他们(包括那细作的头目)的失职,连带也使他完不成任务,杀人泄愤,不过是顺手牵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