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4/4页)

李师师垂着头,指绕裙裾静了一下,坦然承认道,是的,我不讨厌他。不是因为他是皇上,而是因为他尊重我,不拿我当一个轻贱女子般看待玩弄。再者,他的才华也让我钦佩。起码在诗词歌赋、书墨丹青上面,他是个旷世奇才。

燕青听师师这么高度赞誉赵佶,心脏似被钢针刺了一下,痛得一紧。他含着冷笑道,能得到如此一位风流儒雅、博学多才的皇上的恩宠,小乙真该为师师姐姐高兴啊。师师当然听得出燕青话里的酸痛苦涩,却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轻声地应对一句,谢谢。

又是一阵沉寂。

沉寂中仿佛可以听到燕青咚咚的心跳声。师师分明感受到了燕青胸臆中那股难言的忧伤,她心下好生不忍,欲待抚慰燕青一下,遂作出一个轻盈的笑靥道,你看我们两个,都站在这里做什么,这厢坐下吧。让蕙儿筛了酒来,我们慢慢地说话。这半年多来小乙兄弟的情形,姐姐还真是想仔细听听呢。你放心,今夜里是断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的了。

燕青站着未动,眼皮合了合,又慢慢地睁开。他注视着李师师,含着一丝苦笑道,小乙不过是进京办事,顺路来看望一下姐姐。今见姐姐诸事均好,也就心安了。夜色已深,不再叨扰,请姐姐早些歇着,小乙就告辞了。

师师岂肯让燕青这样便走,忙拦住他道,我们尚未来得及正经说会儿话,怎的便急着走?小乙兄弟不是说,还有件事要与我商议的吗?

燕青听她提起这个话头,心头又似被锋钎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咬着牙忍了忍道,其实也无甚要紧事,小乙自会料理,就不麻烦姐姐了。说着就要向师师拱手辞行。

李师师感到燕青要稍纵即逝,心下一急,脱口说道,小乙兄弟敢是嗔怪姐姐招待不周吗?其实姐姐对你的心意,怕是与你对姐姐的一样地深重呢。若是小乙兄弟愿意,今夜就在此陪伴姐姐一眠如何?

燕青不想师师能对他说出这番话来,只觉通身轰地一震,激动和痛楚交织在一起,似烈火般炙灼着他的神经。

李师师话一出口,粉腮亦一阵火辣辣地发烧。但心意既已表明,也就索性将那羞涩忸怩抛去一边了。见燕青怔然无语,师师直率地解释了一句,小乙兄弟不必顾忌,姐姐身上没来月事,方才那话是为了哄皇上回宫的。

听了师师这番情真意切之言,燕青但感五内翻涌,百感交集。他渴望得到师师的身体,但他渴望得到的,是整个的李师师,而不仅仅是一夜之欢。如今师师很显然已经不可能归属于他了,那么,与师师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做贼地偷欢一次,自己所得到的,根本不会是幸福,而只能是屈辱。这又有何意趣和意义呢?

一种无以言表的痛苦和怅惘包围压抑着燕青,使得他此刻产生不出一丝情欲。痴痴地对着师师那充满热望的眼睛望了一刻,燕青声音喑哑地说道,姐姐对小乙的情意,小乙铭记在心了。望姐姐多多珍重。说罢,毅然拱手向师师一揖,便转身迈着大步向房外走去。

师师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忙快步跟出去,让蕙儿送着燕青,仍从后院的小门悄悄遁出行院。

当夜,师师整整一宿没有合眼。此后连续几日,师师皆寝卧难眠,食不甘味。每日里也不拂琴,也不读诗,只是独坐在窗前栏下,望着满目的落红飞絮发呆。她敏感地意识到,燕青此次其实就是专门为了她而赴汴京的,燕青欲与她商议的那件事,多半是与自己的终身大事有关。但是燕青没有将那件事说出口,而且恐怕是永远不会再说出口的了。

非但如此,燕青很可能今后不会再来镇安坊看望她,自己与燕青很可能从此便陌路天涯,不再有相见的机会。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师师反反复复默诵着李商隐的这两句诗,内心里就像是失去了什么依托似的空荡荡地虚飘难受。她明明知道,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当朝的皇上在宠她、疼她、爱她,在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呵护她,但却终是难以排解失去燕青的忧愁感伤。这究竟是为什么,连李师师自己也弄不明白。

蕙儿亦替师师暗自嗟呀,却是无策劝解师师。

多日积郁难遣,终于导致李师师头痛发热,又大病了一场。赵佶知悉,自然免不得又亲带御医前往诊疗,嘘寒问暖地百般关照。种种细节无须赘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