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第4/5页)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一行人都是从陪都重庆出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天下事归根到底就一个“钱”字,无论官场、商场,无不是金钱当道红包开路。你办事没有后门不行,有后门不给钱同样不行,不给钱办不了事,给少了同样也办不成事。

徐队长看老爷子态度诚恳,这才渐渐消了气,故意责问道:“你们可知道我们这支运输车队的来历?”

大家都摇头。因为这批机器是花了大价钱的,所以老爷子特意找了重庆交通部承包运输,至于交通部指派哪支车队或者哪家公司他们知之甚少。

徐队长说:“你们知道陈嘉庚先生吗?”

大家连忙点头,陈嘉庚先生不仅是富可敌国的南洋侨商,也是著名的爱国侨领。他组织海外募捐,捐赠抗战物资,还组织大批有技术的南洋华侨成立“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老爷子连忙表态:“陈先生是我敬佩的楷模。”

石厂长也补充说:“樵公也是国内著名的爱国人士,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他个人为抗战捐献过一架飞机。”

徐队长脸色缓和过来,说:“我们就是南洋华侨机工团运输车队,我们所有的机师和技工都不领工资,不要报酬,吃自家的饭。很多人都是开着自家汽车回来为国出力的。我们长年累月奔跑在这条滇缅路上,喝生水,啃干粮,每天过夜都睡在车上,难道是为了货主的红包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就连自认为阅世深广的老爷子也震惊不已。当徐队长矮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老爷子还沉浸在难以平复的心潮中,他告诉众人:“看多了重庆社会那些卑鄙肮脏的现实,人心难免遭到浸染,以为豺狼当道,即使不同流合污也只好随波逐流。今天听了徐先生一席话,让敝人有拨开云雾之感。有南洋壮士开车,我就不再担心了。”

韩总管小心问道:“我们缴纳了一笔数目不菲的运输费,都落到谁的腰包去了呢?”

没有人回答。

夜渐渐深了,浓重的雾气像牛奶一般从河谷中漫起来,渐渐淹没了这座耸立在国门上的边陲小镇。只有悬挂在桥头堡上的青天白日国旗孤独地漂浮在雾气的大海之上,像只沉船的桅杆。

5

两天后车队抵达滇西重镇芒市。当地的傣族土司是位留过洋的开明人士,慕名宴请内地实业家张松樵一行,兵们不知怎地也听说了,纷纷嚷着要同去喝酒。张松樵见状,连忙请主人另外摆桌子,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不料他们酒后无形,抱住傣族姑娘拉拉扯扯,有的还要解裤带,弄得主人脸色很难看。

告辞出来,一行人都沉默无语。半夜,张松樵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一开,竟是浑身泥水的徐队长。他短裤也挂破了,一只鞋也跑丢了,那副狼狈模样像是刚刚从虎口逃生一样。大家都摸不着头脑,什么事情令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车队长如此受惊?

原来,有个司机躲在树丛里小解,偶然听到两个兵在房子背后说悄悄话,其中一个说,明天南天门要“下笼子”。另一个问笼子装谁?答“肥膘”。问几个?答“一老一小”。他们讲的都是黑话,“下笼子”指绑票,“肥膘”指有钱人。从芒市出发,半天便可到达南天门,那一带地势险要、山大林密,向来都是土匪强盗打劫绑票的地方。司机听见一个说:“不许独吞啊,不然老子不干。”另一个则安慰他:“麻子说了,刮完肥膘就撕票,不会亏待咱们弟兄。”

司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拎起裤子跑回来报告徐队长。可是在这个远离内地的边陲之地,最近的警察局也在两天路程之外的保山,这些兵手中有枪,谁能制止得了他们的阴谋呢?

父亲看见大人们个个都苦着脸,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张松樵仰天叹道:“原本指望军队来为车队保驾护航,没想反倒引狼入室了!”

韩总管着急地说:“不管怎样,樵公和公子还是连夜逃吧,只要逃出他们的地盘就安全了。”

徐队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据我所知,从畹町至大理,滇西沿线千里路段都归滇军息烽旅警备,汽车就是昼夜不停也要开上一周时间。”

韩总管不解地说:“只要逃出严麻子的魔掌不就化险为夷了么?”

徐队长苦笑道:“恐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还很难断定幕后指使,若只是严麻子当然好办,若背后还有更大的来头怎么办呢?”

众人大惊,不解其意。徐队长说:“你们想想看,滇缅公路警卫处由当今‘云南王’龙云的三公子龙绳曾掌控,而息烽旅旅长就是龙云的大公子,人称‘龙上天’的龙绳武。他还兼任腾龙边区公署行政监督,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如今他们兄弟联手,把滇缅公路当摇钱树,你们能飞出他的手心么?”

韩总管绝望地说:“纵兵抢劫绑票,败坏国军声誉,他们就不怕中央政府追究严惩么?”

徐队长道:“滇缅路通车不到两年,敲诈勒索的事情如家常便饭。一般客商惹不起只好花钱消灾。如今这班丘八吃惯了嘴,什么绑票撕票的事都敢干。人说‘兵匪一家’,我看眼下兵患甚于匪患,官患甚于兵患,三患合一,已是病入膏肓了。眼下绑票尚未发生,你有什么证据去告他?没有证据不等于诬陷么?如果等他绑了人去,告他也无用,他只消把责任往下面一推,最多军纪不严而已,可是你却得面临生死之灾。而且你就是付出赎金,放回的仍可能是尸体。”

一直沉默不语的石厂长仍然怀有一线希望:“樵公与云南省龙主席有过一面之交,我们路过昆明时省政府秘书长还宴请过樵公呢。如果连夜派人送个信,请他亲自过问此事如何?”

徐队长冷笑道:“厂长有所不知,且不论口信送达昆明需要多日,恐怕这边祸事早已发生了,即便消息送达,有道是‘最亲不过父子兵’,二位龙公子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他的亲爹会一无所知么?我看难保这种绑票打劫的根子不是出在上面呢。”

事已至此,张松樵反倒坚定起来:“我决不能一走了之。这批机器关系工厂的生死存亡,我一定要把机器运回重庆。”

父亲大着胆子在一旁插话说,如果请土司派兵丁押车,麻子准定不敢轻举妄动。但张松樵摇摇头说:“傣族土司管不了汉人的事情。何况那些兵有上面撑腰,没人敢招惹他们。”

韩总管双手一摊说:“难道就只有束手待毙么?”

石厂长建议:“不如樵公父子连夜折返回缅甸,从仰光搭飞机回国,车队由我和韩总管来负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