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第2/5页)

一辆大客车把他们接到仰光港口,老爷子日思夜盼的宝贝机器就整整齐齐堆放在货仓里。老爷子用手抚摸着这些散发出浓重机油味的新机器,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这都是老爷子的命啊!父亲从未见过老爷子如此动情,在外人甚至家人眼里,老爷子都是以严厉、专断甚至冷酷著称,他从不动情,也从不示弱。

趁着大人忙乱,父亲独自走出仓库在港口四处闲逛。林立的塔吊、停泊在码头上的巨轮都令父亲惊愕不已。这些轮船大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就算把朝天门的所有轮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里的一条船大。很快,有条与众不同的大船引起父亲的注意。这艘船模样十分怪异,像一只装雪茄烟的长匣子,脑袋尖尖的,屁股却是方的,船尾敞开,有许多冒着黑烟的车辆轰隆隆地从船肚子里开出来。有的是小巧灵活的吉普车,有的是拖曳大炮的大卡车,还有一种浑身上下都被钢铁包裹的怪物,头上顶着大炮,两条转动的金属履带发出令大地颤抖的轰隆隆碾压声。父亲吃惊地想,这些铁家伙恐怕就是表哥讲过的那种刀枪不入的钢铁战车了。他张大嘴巴,痴迷地望着,可真多啊,简直就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钢铁洪流。

放眼望去,这样的大船还有好多条呢。如果它们肚子里都装着这样的战车,如果把这些威武雄壮的战车全都开往中国,开往他的家乡湖北武汉,开到南京、上海和东三省,小日本还不得立马完蛋呀!宏伟的想象之伞撑开来,父亲简直要被自己描绘的胜利前景陶醉了,这时有只手拍拍他,把他吓了一跳。

是一个穿军装的外国人。他个子真高,简直快有电线杆那么高了,头上戴顶皮帽子,帽子上有一对很威武的风镜,腰上吊着皮枪套。他的高鼻子像只大铁钩,一对蓝眼珠深得像湖水,脸却出奇地红,像涂抹了红汞药水,跟吃孩子的妖怪一模一样。父亲有点害怕,却要装出勇敢的样子。

“你不是印度人?”妖怪用英语问道。

父亲退后一步点点头。他当然不是印度人,这一点连傻子也能看出来。

那人又说:“你是日本人吗?”

父亲不乐意了,用英语回敬道:“你才是小日本呢。”

妖怪并不生气,伸出手来摸摸父亲的头,嘟哝了一句英语。父亲从小在美国教会学校念书,英文相当不错。他听懂这人是说,怎么中国人头上不见了辫子?

父亲更加不高兴了,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这些自以为是的外国人还在用看封建王朝的眼光看待中国人吗?他不客气地对妖怪说:“辫子应该长在女人头上。”外国人惊异于中国少年的流利英文,竖起大拇指。

父亲已经听出他的美国口音,顺口说了一句:“你是美国人?”

那人更加惊讶,连连点头说:“对呀,我是美国人,乔治·布克,你叫我布克。”

“这些都是……打仗的汽车吗,布克先生?”父亲脑子里一时找不到“装甲战车”的英语词汇。

布克告诉他,这些车英文叫做“tank”(坦克),原意是指储存液体或者气体的容器,现在专指这种带有装甲防护的战斗车辆。“M4-Sherman,OK!”他强调说。父亲听懂了,这种坦克名字叫做“谢尔曼”。

“Tank!M4-Sherman!”父亲重复了一遍,这个散发出浓浓时代气息的武器词汇立刻印在了父亲的脑海里,从此再也忘不掉了。

“你驾驶谢尔曼坦克?”

布克摇摇头。他告诉父亲,自己只是港口仓库的军械士,负责把这些从美国运来的租借物资移交给英国人。

“那么,这些租借物资……我是说这些坦克大炮,以后都开到哪里去?”父亲怀着一线侥幸的希望说。他盯住布克先生的嘴巴,希望从里面蹦出来的单词是熟悉的“China”(中国),但是布克的嘴巴动了动,吐出来的单词像一枚坚硬的石子砸中父亲。

“India”(印度)。

“为什么不是中国?”这不公平,印度并没有战争,更没有遭受侵略,而中国却需要更多的先进武器。

布克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

“你胡说!”父亲忽然怒气冲冲地嚷道,“如果是开到印度,这些大船为什么不到印度港口,却要在仰光?”

布克先生的回答彻底击溃了他的希望:“因为印度洋上有很多德国潜艇活动,所以美国运输船队必须选择安全的太平洋航线,经澳洲然后在仰光上岸。”

父亲太天真幼稚了。这些武器不属于中国,不属于他的正在遭受敌人野蛮侵略的故乡。敌人的飞机和战车还在中国横行,可是我们却没有强大的武器去阻止,也没有人愿意帮助我们。中国少年神色黯然地离开港口,像一条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躲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一路找来的张松樵看见儿子悲伤的样子感到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得到的却只是沉默。

3

机器在港口吊装时突发意外,吊车的钢索断裂,坠落的机器货箱砸死了一名缅甸工人。张松樵得到消息赶到现场,英方经理连连道歉,承诺赔偿损坏的机器,保证按时完成货物装车。张松樵察看过那箱损坏的机器,却只向对方提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们如何处理死者的善后事宜?”

英国人做了个遗憾的手势:“他没有遵守劳动守则,公司方面不承担任何责任。”

张松樵很惊讶:“万一工人闹事怎么办?”

英国人说:“这里是大英帝国的海外领地,当地人必须服从英国人统治,否则就把他们关进监狱。”

张松樵点点头,不置可否。

次日清晨,机器按时装车完毕,张松樵一行随车返回。张松樵指着车窗外面繁忙的港口对儿子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井井有条吗?因为英国人执行了一整套从欧洲搬来的制度和法规。如果我们中国也向他们学习,每个公民、包括政府首脑都严格遵守制度法规,那么中国就进入文明社会了。”

老爷子看儿子似懂非懂,又语重心长地说:“今天小日本为什么敢侵略中国?都是因为我们国力贫弱。我的工厂为什么要到英国订购机器?因为只有装备最先进的机器才能振兴经济,有了强大的经济国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孩子,将来你会明白爹爹的苦心。”

随着汽笛长鸣,列车驶出港口,渐渐就把波光潋滟的大海和来来往往的轮船抛在了身后。老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脱下崭新的藏青色毛呢中山装,黑色牛皮鞋和灰色呢礼帽,重新换上凉爽的长衫马褂和老式布鞋,然后惬意地在包厢里走来走去。

这是一节舒适豪华的火车包厢:包金的把手,镶金边的桌子,精美的餐具和茶具,柔软的沙发床和雪白的床单。盥洗间不仅配有抽水马桶,还能洗热水淋浴。佣人家成在普通车厢,包厢里是随叫随到的印度侍者。男侍者四十岁左右,长着一部大胡子,头上缠着一条白布头帕,穿着带铜纽扣的白色制服,看上去像个黑白分明的卡通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