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6/7页)

徐兰香轻轻地吁出气,一年多相思之苦,使她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

马明玉对徐兰香说还没有哥哥的消息,按常理,过年期间,哥哥怎么也会办法问候下父母和孩子。

徐兰香对此也是理解的:“他不是不想跟家里报个平安,是没法与家里联系……”

马明玉:“唉,也不知我哥他们……”

徐兰香黯然神伤,喃喃自语说她错过了机会,这话她说过很多次,马明玉知道她说的机会,是指去年十月里,义勇军攻打吉林市。

那次战斗,在吉林市的民众中,至今还是街头巷尾的重要话题。

徐兰香听到枪炮声,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尤其义勇军攻到温德河南岸,临近城区,为了安全和躲避流弹,家家都紧闭门窗,很少外出,她却不听姐姐的阻拦,来到公署附近的江边,当时全城已经戒严,她穿着军服,无人查问,还找熟人借来个望远镜,向温德河南岸眺望,虽然望远镜寻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她断定,义勇军中,有她日思夜想的明金哥,也就是说她的明金哥打回来了。她甚至设想着,两人见了面,该是什么样子,头一句话会说什么。不,不管他是什么表情,她已想好了,先把他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捶上他两拳,而后……她脸红心热地笑了,心跳加快,血液流速也加快了。

竹篮打水,空喜一场。

义勇军撤退了,转眼间影无踪迹,硝烟弥漫的战场沉寂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兰香来到温德河南岸,看着远方,怔然发呆。整个身心,又陷入以往那种空荡荡之中……很快,她从不同渠道得知,马明金果然在义勇军中,并且还是主攻部队的指挥官,想到当时数里之地,隔河未见,别提她心中有多么的懊悔,要是预知这个结局,她怎么也得想法出城,到温德河南岸寻找或追赶马明金,只要能与马明金在一起,她别无所求,什么也不去想了……

马明玉见徐兰香还在沉思着,怕她伤感,轻唤着,打开炕柜门,从里边拿出一块上好的软缎,塞给徐兰香,这是她特地给徐兰香准备的过年礼物。

这时,郑永清进来,脸冻得通红,直搓手,马明玉忙让开火盆边的位置,让丈夫坐下。

徐兰香恢复常态,笑着叫声姐夫,给郑永清拜年。郑永清尽管性格内向,但对徐兰香印象颇好,彼此相熟,也笑着与徐兰香开了几句玩笑。三人又说了阵话,徐兰香见来的时间不短了,起身告辞。

马明玉送徐兰香出来,还没等走到院门口,徐兰香用胳膊肘儿捅下马明玉,示意旁边,马明玉侧过头,见一个人向小姑子住屋走去,从背影儿,她认出是次郎。

徐兰香:“是那个小日本吧?这么晚他还来呀?”

马明玉:“可能是来给心清拜年吧?”

徐兰香:“拜年?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姐,你得让你小姑子小心点,日本人见了女人,眼睛都发直,你小姑子又那么漂亮……”

“这个次郎常来,不会有别的事儿,再说了,我小姑子有分寸……”马明玉话是这么说,但把徐兰香送走后,她思忖一下,还是来到小姑子住屋外,加重脚步声,听里面没有动静,她又嗽咳嗽两声,隔窗与小姑子说了几句话走开了,她这是故意让次郎听到,外面有人。

屋内之所以没什么声响,原因就是郑永清与次郎分坐在桌子两边,多是沉寂,半响说不上一句话。

次郎说母亲提示,欲给郑家拜年,他来先问一下,哪天来适当。

郑永清说,过年是满洲的传统节日,日本也不重视,拜年的事儿就免了吧!

次郎说入乡随俗,母亲执意要来,定下日子,他会陪伴母亲来的。

郑心清对次郎不冷不热,就是因为一个月前,她不经意在宪兵队看到那一幕,再与次郎见面,她的心情总有一种压抑的感觉……

记得那日,郑永清失魂落魄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屋内,身子还抖颤不止,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心中敬慕又亲密无间的次郎哥,竟是这么一个残虐龌龊的人,她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眼前不时映出的,那个双手被吊,身子直立,一丝不挂的女人,又不由她不信啊!震惊之余,心绪稍定,她哭了,止不住地哭,为次郎,为自己,也为那个不幸的女人……

次郎来了,他从那个胖看守嘴里,知道郑心清把一切都看到了,他慌了神,硬着头皮来见郑心清,他想对郑心清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低垂头,站在郑心清的面前。

郑心清都不敢正视次郎,她怕把眼前的次郎与牢房中冷酷的次郎叠加成一个人,那样她的心会承受不了。

次郎说话了,似乎为了洗涮自己罪恶,不管郑心清听与不听,讲起那个女囚的来历。他说那个女人是从敦化县送来反满抗日分子,夜里在街上张贴宣传单被抓到的,作为重犯,押到吉林市,遭受几次重刑,也不开口,看来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松川队长已做出枪毙的批示,他偶尔看到卷宗,又去牢房看过那个女人,他说他动了恻隐之心……

郑心清悲怆地说:“你不要跟我说,你想救她,你知道吗,她是一个女人,你这样的羞辱,与杀了她有什么区别吗?”

次郎默然,片刻,他诚实地说,是那个女人的美丽打动了他,他说这个女人使他想起,曾在本土看到的一幅一个女人走向天国最一刻的画像,他说那是一种凄美……

郑心清愤慨地:“把凄美建立在人的生命上,你不觉得没有人性吗?”

次郎说,他正是想到生命,才想到用作画的方式,来挽救那个女人的生命,他找到松川,说想让那个女人做他画板前的模特,松川满口答应,他说凡是进了宪兵人的囚徒,已被视为没有知觉的木头,可以任意裁用。只是听次郎说,作完画后,希望放掉那个女人,松川吃惊了,问为什么。次郎说,他想留下一个活人画卷,不想看到这幅画后,总想到一具死尸,那样的话,画再好,也没有了灵气。

郑心清并不为之感动,反而冷冷地说:“如此说来,你是个高尚的人了?”

次郎不无激动地说:“我不能说我是个高尚的人,但我确实在挽救一个人生命,假如我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必死无疑,以等价交换的概念来看,她做我的模特,获得了生存的机会,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难道我这么做,错了吗?”

郑心清又有了想哭的感觉,但她忍住了:“她感谢你了吗?换了我是她,我只求一死,绝不会感谢你的。”

次郎沉闷地:“你……你说得对,我试图与她交流,她不说话,也不看我,她仿佛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意识,不过,我知道她还活着,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心房在跳出动,跳得很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