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5/6页)

郑廷贵踌躇满志,神色飞扬,去沈阳向皇上请愿,又返长春参加“登基”大典,请愿未如愿,典礼没看见,垂头丧气地回到吉林市,心里窝囊,一下子病倒了。

酒井拎着水果,还有日本清酒,来郑家大院探望。郑廷贵躺在炕上,额头搭着湿毛巾,双目紧闭,嘴里哼哼着,听说酒井来了,他也不睁开眼睛。酒井知道生日本人的气了,当然也包括他,可他并不在意,以老朋友的口吻,安慰一番,见郑廷贵充耳不闻,便说改日再来,站起来,还没等走出门,郑廷贵颤颤巍巍地喊着:

“你……你给我回来,你……你就这么走了?”

酒井哈哈大笑,返坐炕边:“老朋友,我虽然不是什么医生,但我看得出来,你没什么大病,你是心气不顺,我说得对吗?”

郑廷贵扯下毛巾,靠着被垛坐起来:“你算说对了,我……我就是让你们日本人气的,我……我真没想到,你们日本人口是心非,我……我让你们,不,是让你给骗了。”

酒井亲切地拉住郑廷贵的手,让郑廷贵慢慢地说。

郑廷贵把这些天所经历的所有疑惑不解和令人气愤的事,一古脑地讲出来,他质问酒井,为什么满洲国成立了,不让皇上复位,为什么不让跪拜皇上,为什么不准山呼皇上万岁,为什么……反正他提了数不清的为什么,让酒井解答。

酒井很耐心,口才也好,不过,他的解释都是站在日本的立场,说了很多大道理,涉及国内、国外,这些郑廷贵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最后,郑廷贵还是没弄明,大清皇上,既然回到龙兴之地,为什么没有复位。

郑廷贵:“我就问你,执政是啥?”

酒井:“满洲国现阶段的执政就是元首,相当于皇上。”

郑廷贵:“这么说,执政与你们日本的天皇是一回事儿,平起平坐呗!”

酒井连声地:“不,不,这没有可比性,我们日本天皇是神圣的,是万民敬仰的,而满洲国是新建立的国家,人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了解这个新执政……”

郑廷贵:“说来说去,你们就是欺负我们旗人啊,唉!我……我天天想,夜夜盼,不想还是白盼一场啊!”

酒井:“不,老朋友,你不能这么悲观,满洲国是由五个民族组成,将来执政受到这五个民族人民的敬仰,那自然就是皇上了,所以说,我们还要共同努力,把满洲国建成一个强大的国家。”

郑廷贵还是不住念叨皇上,他说没有皇上,满洲国怎么能算个国家呢?

酒井知道一时劝不通郑廷贵,岔开话题,说等郑廷贵心情好,需郑廷贵为新国家效力,郑廷贵说他只效命皇上,其他的事儿,都不想做。酒井笑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说近日就去新京见执政,还说见到执政,定会转达郑廷贵忠孝之意。这话让郑廷贵精神头又上来,他请酒井有机会向皇上提示一下,说他就是在火车站高喊跪拜的人,他说当时皇上停下来盯看着,他想皇上一定会记得这件事儿。

马万川也来郑家两次,要不是郑廷贵病了,他都不会出院门。他来了,默然地坐着,话不多。郑廷贵想起临行马万川的话,此行似乎验证了,他无言以对。

马明玉在一边相陪,为打破尴尬,让父亲劝下公公,说公公是心病。

马万川:“你公公这次只是闪了下脚,没撞到南墙,病好了,还得去奉敬那个小皇上,不对,现在叫执政吧?”

郑廷贵:“老哥哥,你就别寒碜我了,我想孝敬皇上,我上哪儿去孝敬啊,我只在地上磕个头,好悬没磕进笆篱子。”

马万川:“这回想明白了?知道现在执政不是你们原先那个小皇上了吧?”

郑廷贵:“不,不,皇上还是那个皇上,这没错,我亲眼看到了,我……我都想好了,过阵子,我病好,我自个去长春给皇上请安,我穿上那件黄马褂,手捧免死金牌,我看谁还敢拦我。”

马万川对女儿说:“看见了?你公公这病大发了,以后看着他点吧……”

郑廷贵:“老哥哥,咱先不说我了,我给你提个醒吧,酒井上我这儿来,说要请你出山,张罗成立新商会,让我劝你,我说你过去都不掺和商会的事儿,眼下更不能出这个头,他说只有你出面,才能把各商号稳住……”

马万川不愿多说话,这阵子,他就是为这事儿烦心,也一直在琢磨对策。

满洲国的成立,意味日本完成了对东北的占领,为进一步实施“日满一体”的计划,加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殖民统治,日本在东北四大机构:关东军、关东厅、领事馆、满铁株式会社,开始介入、深入满洲国的所有政务,称之为“内部指导”,并从日本国内调来大批人员,从“满铁”抽出众多职员,派驻满洲国的各个部门,担任重要职务。从国务院到省、市、县各级公署,都有日本人,即便日本人担任部门的副职,也是行使正职权力,别的不说,就说满洲国的国务院,日本设了一个总务厅,厅长是日本人。总理的事务由这个日本厅长管理,总理下发的所有指令、文件,必须经日本厅长签字,方能奏效。还有一些民间组织,如日满协会、满洲青年联盟、大雄峰会、功德会也都被日本人控制,成为法西斯组织。当然,各地的商会,也逃不出日本人的魔掌。

吉林市的商会,日本人在收拢和控制过程中,颇费一番周折,酒井在“九一八”前,没任特务机关长时,主要任务就是在吉林市建立日本开的商铺,当然兼有特务网络,在吉林市周边安置开拓团,其经济渗透,就是为军事侵略做准备。可是吉林市商业,却与其他城市不同,因历史久远,老字号买卖比较多,比如马家的“隆”字号,占据了吉林市半壁江山,而马万山又从不与日本人合伙做生意,所以日本人发展空间不大。满洲国成立了,虽说变成日本人的天下,但商号归属于私人,即使明夺暗抢,也得需要个过程啊!另外,“国家”初定,无论是日本人,还是溥仪,都想让民心稳下来,若想笼络民心,必须让市面、街面的繁荣起来。即便是虚假的,也要有个景象。可如何能把各商号积极性调动起来,商会作用不容小看。酒井把眼睛盯在商会,不,具体说是盯在马万川身上。

这里还是说说酒井,熙洽在被任为财政总长,虽兼吉林省省长,但很少过问省政府的事务,尤其是吉林市的事儿,酒井俨然成了吉林省最高长官,政务、军事,他一手掌控。按说,小小的吉林市新商会组成,交给下属办就行了。可他没有放手,不但过问,还亲自出面。在外人看来,他似乎事必躬亲,其实,谁也摸不准,猜不透,他心中还有一个最隐秘的盘算。那就是他个人对马万川的“隆”字号,早已垂涎三尺。是的,他是帝国军人,一切以帝国利益为重,但作为一个老特务,他不能不想到,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终有一日退出军界。晚年的生活,没有金钱是不行的。他很小的时候,随父亲来到满洲,半生的光阴在满洲渡过,他已习惯满洲的生活,不,准确说,他已喜欢上满洲这个第二故乡。现在满洲成为日本附属国,他是最有资格成为这个国家的一员。他已想好了,把妻子、孩子接来,将来在满洲建立酒井完造的新家族。想到家及家族,那就要有生存、发展的经济基础,他把眼睛盯在马万川,还有郑廷贵身上,就是想把马郑两家的所有产业,巧妙而又不择手段地夺下来,归于自己的名下。尽管酒井在日本也是望族之后,到了中国,看到清朝遗老郑廷贵悠然自得的生活,马万川据有关内、关外的“隆”字号的巨大产业,他自惭不如,羡慕、嫉妒的同时,心理也不免有些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