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送良策清影踏月来(第2/5页)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知道是江朝曦俯身吻我,猛然一侧头,避开了他。那股气息一滞,接着便渐渐远去了。

等我睁开眼睛,宫室里已静无一人。一缕天光从窗棂射入,照出半空中舞动的浮尘。与浮尘缠绕相舞的,还有从金猊兽炉中散出丝丝青烟。

我已不再反感这些瑞脑的香气。

不知何时,原本那股因江朝曦而起的怨气,蓦然颓败无比。

眼底映入一抹绣红。是明瑟绣的鸳鸯戏水绢帕,正萎靡地躺在宫地上。

我捡起来,拍拍绢帕上的尘土,幽然叹了口气。

从那一日起,江朝曦每日都来咏絮宫小坐,但容色冷淡,很少和我说话。看来我确实触了他的逆鳞,惹得他如此不快,但让我百思不解的是——我只是要求他宠幸明瑟而已。

哪一个帝王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就拿皇后而言,她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也会将容貌娇艳的林婕妤、善于歌舞的慧贵人献给皇上,让她们为自己所用,好为自己扳回一点分数。

江朝曦,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此后数日,我没有心情去琢磨这中间的种种缘由,因为襄吴和南诏的战事,终于开始了。

南诏以容妃行厌胜之术,向襄吴问罪。襄吴皇帝自然不会任由自己的爱女受苦不管,派出使者,义正言辞地要求,南诏皇帝必须彻查巫蛊一事,还容妃一个清白。两个刚刚停止战乱的国家,一夕之间竟然又起争执,于是周边诸国对这场巨变哗然,但纷纷按兵不动。

在这当口,襄吴派出的一个使者,忽一日被人发现暴毙在南诏的驿馆内。有人散布谣言,说是南诏派刺客杀了襄吴使者。于是这场纷争终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到达了顶峰,一场大战蓄势待发。

以萧王为首的四大家族都是开国功臣,马背上打天下,自然倚靠战功来邀功。于是萧王、齐王、陈王、周王四个异姓王纷纷上书,要求兵分四路,应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的襄吴。

得知开战的确切消息之后,我在养心殿前跪了半晌。雨丝淋湿了我的头发,顺着脖颈而下,将一身宫装浇得精湿,冰冷地贴在身上。

我恳求朱文道:“请公公进去通告一声,就说,就说本宫一直谨记着和皇上的约定。”

我和他之间那个关于扳倒萧王的约定,不知道能否让他顾及我的感受,让这一场战事免于发生?

过了半晌,朱文弯了腰跑出养心殿,见我跪在雨水里的狼狈样子,叹气道:“没用的,娘娘,回去吧。”

江朝曦竟然拒绝了我的求见。

哥哥拒绝妥协,非要在战场上一较生死,也许真的让江朝曦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作为一枚棋子的价值了吧?

他没有杀我,已经让我很是意外了。

朱文大声劝道:“贤贵嫔,回去吧!皇上英明,没有因为国事而迁怒后宫,娘娘没有受到任何牵连,早应该烧高香了!怎么娘娘倒好,自己跑上门来惹皇上不快呢?”

脸上分不清是我的泪水还是雨水。我哽着嗓子道:“求朱公公通传一声,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面见皇上!”

朱文将手揣进袖子,长叹了口气说:“娘娘,听奴才一句话,仗是肯定要打的!敢去通传的奴才都被打了二十板子,老奴这身老骨头没几年活头了,就算娘娘心疼奴才,回去吧!”

我依旧跪着,咬唇不语。

江朝曦,你真的要对襄吴痛下狠手了吗?

天色擦黑的时分,从养心殿里奔出了几个公公,连拉带扯地将我送回了咏絮宫。

回到咏絮宫,我就病倒了,额头烧得滚烫,神思也恍惚游离。花庐用浸了冰水的巾子敷在我额头上,喂我吃了药,守了我一夜,病情才好转了。

熬了一夜,我才缓过气来,望着昏淡天光,久久出神。

花庐几乎要哭出来了:“娘娘,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挣扎着起身,道:“去兰林宫。”

到了兰林宫,我沉默着将那副鸳鸯戏水的绢帕还给了明瑟。这意味着什么,我和她都再清楚不过了。

彼时,她坐在琴案前,呆呆地看着那块绢帕,眼泪坠到蒙尘的琴尾上,绽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我垂眸道:“对不起,明瑟。”

她没有回答,未及我回神,直直地伸出手,将我的衣领往下一拉——

脖颈下的胸口上,还有这一块因为江朝曦的吻,而留下的蝴蝶斑形状的印记。

我忙后退一步,侧了身整理衣领,又急急地转眸对明瑟道:“不,不是这样的……”

明瑟面无表情,没有说话,重重地坐在琴案上,纤指翻飞,便有婉丽轻妙的琴声逸出。

“姐姐可明白明瑟为何喜欢弹琴?”她抬眸望我,手指依旧娴熟自如地在琴弦上拨弄。见我不应,她兀自笑道:“母后擅于琴艺,因此得宠于父皇,所以母妃将毕生所学传授给明瑟,还为我起名为‘瑟’,寓意有朝一日,我能够觅得心爱夫君,琴瑟和鸣。”

病还没全好,站得久了,腿就有些发颤。我一句一句地听她说完,连为自己辩解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变了很多,脸比以前更加消瘦,颧骨耸起,原本轻灵的眼睛中也添了一丝阴郁。

“琴瑟和鸣,是个笑话,对不对?”她自嘲地笑笑,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变得青白。

只听一声凄厉的鸣响,一根琴弦遽然断裂,扫过明瑟的手背,顿时留下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明瑟!”我惊叫着,转身对花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传太医!”

伤口虽不在要害上,但伤得很深,皮肉都翻了过来,血流不止。

“不必!”

明瑟冷喝一声,止了花庐:“本宫就是用这个伤口来告诫自己——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任!紫砂,送客!”

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眼前一蒙,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病,又凶险了足足三日。

我不记得今朝是何夕,偶尔清醒也只知道喝水,喝完便倒头睡去。依稀听到有人在我床前啜泣,有人将手指按上了我腕间寸口,还有人发了脾气,将药碗都砸了。

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只知道身子发烫,身下如一团烈火在炙烤。脑中偶尔闪过的片段,也是明瑟既怨又悲的眼神。

她说,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任……

她也曾对我说过,明瑟叫的每一声姐姐,都是实心实意。

原来送回绢帕的那日,她始终都没有再喊我一声姐姐。

按位份,喊她姐姐的人应该是我。可是,估计就连这样的情分,都不存在了吧。

终究还是我活该。

悠悠荡荡,我醒了过来。宫室里空无一人,只隐约听见外厢有裙裾轻擦的声音,还有人在睡梦中喃喃呓语,估计是守夜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