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忆流年高楼一夕倾(第2/5页)

爹爹点点头,将馒头填入口中慢慢咀嚼。蓦然,头顶爆发出一阵大笑,肆虐地回荡在山林里。

“你们看,那老头吃了,吃了!”

“王五,还是你小子点子多,在上游尿上一泡,哈哈,给这老头和两个崽子增增味!”

哥哥愤怒地喊了一声:“你们欺人太甚!”他想要冲上前去,但爹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拉住他的衣角。哥哥咬牙蹲下,用手轻拍爹爹的后背,喊:“爹!”

“忍着。”爹爹紧紧盯着哥哥。哥哥用目光和爹爹对峙了一会,无奈而悲愤地往地上一锤。

王五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手里一边系裤袋,一边骂骂咧咧往这边走来,吆吆喝喝对我说:“怎么!你们还以为你们还是权倾一时的洛家,到处有人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们吗!”

他不敢去招惹哥哥,只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转,盯着那碗里还剩的半块馒头,邪笑着说:“我说伢子,把这半块吃了吧,这可是大爷我用人参汤泡出来的。”

兵痞们仰头大笑起来。

我猛然抬起头来,愤怒地盯着王五,手一抬,便将那碗水整个抛到他的头上。

王五的头发和衣服顿时湿淋淋的,狼狈无比,把手狠狠地往脸上抹了一把,冲我喊:“小伢子还挺倔,我不信我治不了你!”

他的手狠狠地朝我劈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臂狠狠一挡,将他狠厉的招式生生滞在半空。

爹爹抬手挡住王五对我的攻击,由于震力太大,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和哥哥都愣住了。一路上,爹爹一直对任何人卑躬屈膝,毫无尊严,但当王五欺凌我的时候,爹爹是第一个愤然而起的人。

王五手臂吃痛,“哎吆”一声往后退去,怒喝道:“你们还真反了!”他不敢对付爹爹,只拿我置气,一把揪过我,将我甩到地上,力道之大,竟撕开了我的领口。

肚兜的边角露了出来,我忍着痛爬起身,慌忙将扣子系好。王五震惊地打量着我,道:“竟是个女娃娃!”

母亲和爹爹向来宠我,从不太过约束我,所以我从小便跟着哥哥一起玩耍。为了避嫌,母亲将我弄成一副男孩装扮,只是回到家中,便给我梳垂髫,穿罗裙,教我弹琴作诗。

兵痞们原本看好戏地围成一圈,发现我的女儿身之后,一个个饶有兴趣地围了上来:“王五,你知道一个女娃娃值多少钱吗?这还是个出身好的,肯定读过书,弹过琴!不如我们将男的拉到人市上去,将女的卖到窑子里去,老头嘛……”

他们面露杀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啊,老头重病致死,洛家长子和次子葬身虎腹,我们也好交代了!”王五邪邪一笑,“兄弟们,我们很快就能复命回家了!”

尽管戴着镣铐,哥哥还是身形矫健,敏捷地跃起,挡在我和爹爹身前。他自幼习武,身手了得,但终究因为近日来劳累挨饿,渐渐寡不敌众,身上受了几处刀伤。

爹爹抢过王五的长刀,抡圆挥了两下,便将我和哥哥的脚镣砍断。他将我们往前猛地一推:“愣着干什么,走,走啊!”

哥哥脸上的血和泪混作一起。他狠狠地一抹脸,想要冲回去,但爹爹一转身,挡住朝我们冲来的兵痞,回头大喝:“走!”

数把尖刀刺穿了爹爹的脊背,鲜血染红了他的后背。

“爹!”哥哥满脸是泪,遥遥地朝爹爹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拉着我朝密林深处奔去。

逃跑的过程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哥哥后来才告诉我,当时的我,双目空洞,嘴里喃喃喊着两个字,爹爹。

恢复神智的时候,七月的上弦月挂在中天,洒下的清辉落了哥哥一身。他伏在地上,眼睛紧紧闭着,腰上、腿上的伤口开始冒脓,发出一股恶臭。

我知道那叫伤口发炎,如果在此时不幸染上了风寒,便会转化为破伤风。此病凶险万分,可以夺人性命。

两个人逃走时横冲直撞,竟然误打误撞地走进了南诏的都城。我将哥哥的手臂挎在肩膀上,随着难民一起涌进城里。走入那个巨大城门的时候,我抬眼看到城门上有两个烫金大字,安康。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哥哥能够如这两个字所佑,能够安好健康。

哥哥是如何渡过难关的,我到后来也不知道。因为进入安康城,我便被一个牙人盯上了。

牙人(注:牙人是指旧时居于买卖人双方之间,从中撮合,以获取佣金的人)是一个年届五十的老头。他将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轻轻地放在我手里,朝晕倒在地上的哥哥努努嘴,温声问我道:“他怎么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唇齿不清地说:“他病了,我要挣钱给他看病。”

“跟我走,你能吃到很多包子,还能给哥哥看病。”牙人笑眯眯地打量着我说,“真稀罕,长得这么俊,耳朵上还有两个耳洞,一定是你娘疼你,怕你养不活,将你当女孩养。”

我没吭声,将一块包子撕下,塞进哥哥嘴里。牙人也许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干脆扯起我的手:“跟我走吧。”

经历过家族落败,被兵痞欺负的事情,我变得坚韧,变得警惕。我不是没有看出牙人的动机,但是我必须跟他走。

因为我必须赚到一笔钱,给哥哥买药看病,等他好起来之后,还要用那笔钱在这个城市里安顿下来,隐姓埋名,卑微地活着。

我一路上要这要那,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也不停下。牙人若有不满,我就哭闹,他只好掏钱给我买好吃的。

还有百步远,就到安康的妓院了。我遥遥地看到招摇的女子穿着香艳的衣裳,倚门而立,朝街上的行人勾起她们柔软的手指,企图用最快的速度谈成一笔肮脏的交易。

我吧嗒着嘴巴,对牙人说:“我还想吃包子,两个。”

再走百余步,他就可以将我卖到一个好价钱,所以牙人很爽快地给我买了两个包子。我笑呵呵地将其中一个包子递给牙人:“你对我这么好,你也吃一个吧。”

他被我缠了这么久,也饿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将包子吞下。

我冷冷地笑了。就在刚才,我偷偷地将一枚丸药按进了包子皮里。

牙人倒地的时候,大睁着双眼,朝我伸来的手很粗糙。我灵巧地往后一退,于是他的指尖只是无力地划过我的脸颊。

微微的疼,像爹爹的胡须宠溺地在我脸上蹭。

那枚丸药不是特毒的毒药,但至少能将人致残。牙人只剩一口气,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大喘着气躺在地上。我捡了一块石子,在地上写了“卖身葬父”四个大字,然后伏在牙人身上嚎啕大哭:“爹爹,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