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希亚(第6/6页)

阿珂斯坐在对面,手上拿着消过毒的刀子,看着我掀开护甲,露出那之下的皮肤。我没问他对此有过什么样的想象,他可能像大多数人一样猜测过,这护甲之下,乃是一道接一道的杀戮刻痕。我之所以选择戴着护甲,是因为这样的神秘感能助长人们对我的惧怕。我从来都没阻止过那样的传言。真相比传言更加不堪。

我的胳膊自上而下布满刻痕,从肘部到手腕,一道挨着一道。它们都是短小的黑色直线,间距均匀,十分完美。而每一道刻痕上面,都有一条小小的斜线,按照枭狄人的传统,这是对“杀戮”的否认。

阿珂斯的眉头皱起来,他双手捧起我的胳膊,小心地用指尖将它翻转过来,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条小斜线,然后伸出胳膊,和自己的刻痕两相比较着。我的皮肤褐黄,他的皮肤苍白,看到它们贴近彼此,我不禁颤了一下。

“这些不是杀戮。”他轻声说。

“我只记录了我妈妈的过世,”我像他一样,轻声说道,“我对她的死亡负有责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在那之后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杀戮刻痕了。当然,尤祖尔·扎伊维斯除外。”

“那,你这些……记录的是什么?”他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这些刻痕是什么意思?”

“和我给人们带去的剧痛相比,死亡是一种仁慈。所以,我记录的是疼痛,而非杀戮。每一道刻痕都意味着,有一个人,在利扎克的授意下,因我所伤,最终离世。”一开始,我还数过这些刻痕,它们的数量烂熟于心。后来,我不太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利扎克把我当成了他的审讯工具。时间久了,我也就不再关注它们。因为知道这些刻痕的数量,只会让我感觉更难受。

“那时候你几岁?他第一次让你做那种事的时候,你几岁?”

我不懂他声音里极尽温柔的情愫。我刚才给他看的,可是我畸形丑陋、怪异荒谬的经历,可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完全没有批判,只有同情。也许他不理解我告诉他的事,所以才会那样看着我。也许是以为我在说谎,或者夸大其词。

“不管几岁,都已经足够明白那是错的。”我顶了一句。

“希亚,”他还是那样温和,“几岁?”

我向后倒在椅子里。“十季岁,”我坦诚道,“第一次让我那么做的,不是利扎克,是我爸爸。”

他轻轻点点头,握住刀柄,飞快地划了一个圈,用刀尖在桌面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十季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那时很想成为一名海萨战士,就像在我爸爸的花田里巡逻的那些士兵一样。我爸爸是个花农。”阿珂斯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我,“但是有一天,强盗闯进了花田,要偷走已经抽骨朵的花。当时爸爸正在田里干活儿,他想在巡逻兵来之前就制止强盗。结果,回家的时候,他脸上带着一道很大的伤口,我妈妈一看见就大叫起来。”他微微笑了起来,“这能有什么用啊?冲着受伤的人大喊大叫?”

“嗯,她担心他嘛。”我说。

“是啊,当时我也很害怕。我猜,就是因为那一次,我就决定绝不要当战士了,如果上个班也要被砍成那样的话。”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撇了撇嘴,“自己那时候对于如何打发时日知之甚少。”

他敲了敲桌子,而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指甲参差不齐,却都短得露出了指甲缝——嗯,我得让他改掉咬指甲的坏习惯。

“我的意思是,”他继续说,“在我十季岁的时候,我连看到别人疼痛都会觉得害怕。而你,同样的年龄,却已经被人强迫着制造那样的疼痛,一遍又一遍。那些人比你有权有势有力量,但他们本该是照顾你在乎你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心痛,但也只是一瞬间。

“别想为我脱罪。”我故意语带尖刻,想讥讽他,听起来却像是在请求他。我清了清喉咙,“好吗?这根本无济于事。”

“好吧。”他说。

“你学过这仪式?”我问。

他点点头。

“刻吧。”我喉头发紧。

我伸直胳膊,在手腕背面空着的地方划出一小块,就在腕骨下方。他用刀尖抵着那儿,微微调整位置,好和其他的刻痕保持同等的间距,然后割了下去。不太深,但足够把极羽草精撒进去了。

眼泪涌了出来,真是讨厌,血沫也从伤口里冒出来,顺着胳膊往下流。我在抽屉里摸索着,找到装极羽草精的瓶子。他拔出软木塞,我将小细刷伸进去蘸了蘸,在伤口上留下了黑色印记,而我嘴里念着莱蒂·扎伊维斯这个名字。

这很疼,刺痛,每次都如此。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种刺痛,但每次都证实我想得不对。这就应该是疼的,疼得让你记住,夺去一条性命,刻下一次失去,并非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不说其他的话吗?”阿珂斯指的是仪式结尾的祈祷词。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说。”他说。

当刺痛感渐渐减弱,阿珂斯用绷带包住了我的胳膊,一层,两层,三层,然后用胶布加以固定。我们俩都没管那些桌子上的血迹,就让它们干在那儿好了,也许之后我得用刀子才能刮掉,但我并不在意。

我攀着绳子,穿过那丛松香保护的植物,以及栖息其间、正在充电的电子甲虫,爬到上面的隔层。阿珂斯也跟了上来。

巡游飞艇震动着,引擎正在准备起飞,飞向太空。我们头上的屋顶被一张巨大的屏幕覆盖,上面显示着我们此刻经过的地方——此时此刻,是枭狄的天空。管线和烟道纵横交错,这儿原本只够一个人待的。但后墙那儿装着应急弹跳座椅,我把它们拉开,这样阿珂斯和我就能一起坐下了。

我帮他系好胸前和腿上的安全带,免得起飞时晃动,然后递给他一个纸袋,说不定他会“晕艇”。接着,我自己也系好了带子。此时此刻,飞艇上所有其他枭狄人,都应该做着同样的动作:聚在门厅里,拉开墙上的弹跳座椅坐下,互相扣好安全带。

我们都在等待巡游飞艇起飞,听着对讲机里的倒数计时。数到数字“十”的时候,阿珂斯拉住了我的手,我紧紧攥着,回应着他,直到听见了数字“一”。

脚下的枭狄大地烟尘腾空而起,巨大的惯性将我们紧压在座位上。阿珂斯低低呻吟着,我却看着向后飞驰的云彩,还有渐渐消失在黑色太空里的蓝色大气。包围着我们的,是星光熠熠的天空。

“看见了吗?”我与他十指交扣,“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