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6/19页)

然后,我就和他告别了。

下午一个人在城里逛了很久。所谓城里,是离大学城最近的一个城市。大学城就是几万人的一个小镇,一个镇子一多半都是校园,除了学生就空空如也。我们大规模的采购和娱乐都要来附近的这个城市,坐长途车一个小时,倒也不算太不方便。城里比小镇热闹些许,街上能看到来往的一些人,举着热狗和巧克力,这让我有了一丝生活的气息。我好像好一点了,不像早上那样一团糟了。我给他买了一顶帽子,想着晚上应该能过一个好一点的夜晚了。

可是晚饭时间他没来。

晚上八点,他还没来。

晚上九点了,他仍旧没来。

我在一家快餐店坐到自己实在坐不下去了,走到外面给他打电话。没有人接。高高的露台能看见半个城市,灯火下的高楼街巷颇有种唬人的辉煌。这边的城市通常雷同,市中心有几幢耸入云霄的高楼,除此之外,就只是一座座简单相似的小房子,零零散散地铺开。白天看起来算不上繁华,但夜晚灯光都亮了,却颇有种富丽堂皇的错觉。

富丽堂皇的空楼,人去楼空,办公室都锁着,只有灯光亮着。我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楼空虚而明亮的上百间房屋,忽然有一种闯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好像是在梦里,全世界都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一个人站着,对着四下里的黑暗,仿佛到处有光,却到处都没人。露台上空旷得如同大漠,夜凉如水,头顶没有月亮。我继续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手机里嘟嘟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像穿过深夜的长久的哀号。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我是在梦里,我是在另一个世界,我是在黑洞,所有人都将我抛弃了,这个世界没有人,我想和人说话,没有人理睬,我想理解人,没有人想被我理解。

忽然之间,我明白我怕什么了。

我怕我消失。我怕我在他生命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淡,越来越没有痕迹,就好像在木头上画过一条线,起初清楚,但随着木头表面受风沙打磨,最终磨平,再也看不见线的位置,轻轻易易,再也不被需要,甚至再也不被想起,一个多余的、曾经的存在,一点点在时间里消失,被忽略。我怕,我颤抖起来,风吹得身体摇摆,我怕。

我继续给他打电话,电话终于通了,他听起来很不耐烦。

“对不起,真对不起。但我今天实在去不了了。实验弄得很差,刚刚跟老板呛火。”

“没测出来吗?”

“没有。你自己能回来吗?我记得长途车还有一班。”

他很忙。他有他的大事情占据心灵。他有他要操心的工作。我在他生活里画不下痕迹。他有他的朋友,他的导师,他的师妹。我什么也不懂,说话都说不上。我是一个透明的人。他为什么不顺利呢,他那么聪明,那么努力,怎么探测不到想要的结果呢。他现在很烦躁,很有火气。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看来我是错了,暗能量不是人的悲伤。要不然为什么我这么这么悲伤,他还是什么都探测不到呢。

也许,也许,暗能量不是情绪,而是灵魂本身?也许人的灵魂是有重量的,不是有人说过灵魂的重量是21克?也许所有活过的生灵都没有消失,它们只是化作了推动宇宙的力量,也许灵魂永远不散,它们就在我们身旁?

我忽然感觉到一股勇气,我不孤单了,这周围也不是空的,它们都在,所有曾经的灵魂,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就在我身旁,陪伴着我,温暖着我,欢迎着我。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我参透了它们的存在。我有勇气了,我要让自己再深刻地在他生命里刻下一道痕迹。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我要飞起来。我要变成暗能量。烟花亮了。我只需要一道光,有这么多道光,足够了。

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安,她在电话里显得有点迟钝,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迷路了。他想去长途汽车站等她,末班车了,也许他不应该让她自己回来。

老板真是挨千刀的,今天点儿背,又赶上一顿臭骂。他总是这样,自己心情不好拿学生出气。为什么还要跟他拼命干呢,还是想向上再爬一步吧,也许她说得对,欲望是个黑洞。

不过,他想,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男人是一步步推导,想到深入,女人总是满足于表面的相似,大惊小怪。

他拿上风衣,准备出门,临走的时候看了最后一眼屏幕,忽然发现一个小小的波峰,说明有反应探测到。他一下子把风衣扔掉,扑到屏幕前,连忙查找刚才的数据,双手在颤抖。他兴奋地看着曲线,打字的时候错了好几遍:探测到暗能量,这是本世纪最大的发现。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四日

珍珍什么都好,除了有点爱咋呼。她长得很可爱,有点婴儿肥,一笑有两颗小虎牙,而且很爱笑。可就是爱咋呼这个毛病,让我陷入一场尴尬。

珍珍平时能自得其乐,不怎么缠着我。她有各种各样要花精力的事,逛街,比较化妆品,读情感专栏,学做点心,还有日复一日的减肥。我不太在意她把精力花在什么地方,只要她自己高兴,而且不必拉着我一起就行。我能自己看自己的书,她也能忙忙碌碌时常有些快乐的小瞬间,这样的日子还是很不错的。

除了减肥,她关注的问题很少能超过三个星期。我倒是也佩服她,大呼小叫的感慨过了一段时间竟然能忘得干干净净。唯有减肥,是一个长期连续不断艰苦卓绝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老话题,常说常新,永远没有效果。我是觉得她不胖,有一点小肥肉感觉舒舒服服的挺好,可是怎么说都不行,她就是觉得自己胖,夏天穿漂亮衣服不好看,比电视上的演员肥得多,坐着腰上有救生圈,站着胳膊底下能挤出肉,勒紧的小吊带喜欢也不能买,等等等等。每次忍不住吃巧克力,吃完了又捶胸顿足地拉着我哭诉,说这下又要多长三斤肉了,我说你吃的巧克力加起来也没有三斤,更别说人每时每刻新陈代谢散发出去的能量了,她说你哪里懂,减肥的大战,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走在马路上,她一看见身材苗条的女孩就目不转睛,眼睛比我还直。

她报了减肥班,买了健身书籍,还从网上下载瘦身食谱,隔三岔五节食。我每每看着她把银子花在这些地方,就大肆感叹中国GDP构成还是太不平衡,写这些书的人赚钱,研究农村技术的不赚钱。我劝她别节食,当心身体,又嘲笑她轻信,上那些食谱的当,她不听,一意孤行,每种食品仔细比较,每顿饭精确到按照米粒计算。其实这还是没心事的缘故,她要是像我这样忧国忧民,就没有闲情长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