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5/19页)

“你别这样。”他像是在求我。

“你快走吧。快去实验室吧。”我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啊!”

他忽然有点儿火了,站起身。我们俩都僵住了。

好一会儿,他缓缓地坐下,将我额前的碎发拨开,亲了亲我的额头,声音显得很漠然:“你这几天有点神经质,也许是不舒服了,去看看医生吧。”

我摇摇头,问他:“我中午去找你一起吃饭好吗?”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他走了,狭小的厨房显得很大。空灵的阳光打在餐桌上,饼干渣,半个荷包蛋,咖啡机。身旁是米黄色的木头橱柜,柜门上有花纹线,碗碟纯白,有一丝绿花,码放得整整齐齐,锅灶安静而光亮,水池边没有污点。一切都是如此干净整洁,如此理所应当。它们当然干净,因为它们是我每天的全世界。

上午我去超市买东西,想买件颜色温暖的衣服,希望中午见他的时候,能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换个颜色也许就能换个情绪,这道理或许鬼扯,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我的情绪太坏了,实在太坏了。我真想让自己好起来,好得像柠檬的颜色,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团漆黑。

昨晚我做梦了。梦见我在无边的夜里奔跑,哪边都没有方向。

我给国内从前的导师发信,希望他能帮我写推荐信,导师婉拒了。这几乎是必然的,大四做毕业设计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用心。那时只想着结婚,只想着跟着他出国,只想着到了美国养尊处优,哪里有心情做污水处理的调研。我的成绩不好,想申请到他的学校实在很渺茫。去年刚来的时候就申请了一次,没有被录取,今年想着降低标准重新来过,可是连准备材料的勇气都没有了。漫长的申请根本就是一场战役,稍有一点犹豫,就坚持不到结尾。我的电脑在家摊开着,像一个烂摊子,我不想碰。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飞速驶过一辆汽车。马路不宽,可还是显得空旷。快餐店门口有一个咧着大嘴笑的牛仔的路牌,笑得那么灿烂,是我唯一的安慰。快餐店旁边是比萨店。比萨店旁边是巨大的像仓库一样的超市。超市旁边是田野,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出城了。我站在停车场中央,纵横交叉的白线像画地为牢,我站在那虚假的牢里,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我很想打电话,想找个人拜访一下,想听听除了我自己之外的另一个活人的声音,可是头脑空空如也。事先都没有定约会,能去找谁呢。

中午去他实验室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重新想了想我们最近的这些天。

他和一年前肯定不一样了。这是他变了,还是自然而然的厌倦,我说不清,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再喜欢和我开玩笑,不再喜欢逗我开心,不再一到晚饭时间就兴冲冲地跑回家,到厨房里大叫着抱住我,说饿死了饿死了,老板真是资本家,老婆真是人民的大救星。他回家越来越晚了,回来也没精打采,我说话也不认真听,他有时候看着电视,一个人发呆,眼睛定定地像是看着外太空,我站在一旁看他那么久,他也没有察觉。他开始觉得我无聊。他不想表露出来,可还是在话语的边边角角露出蛛丝马迹。“你能不能别这么无聊啊!”有一天他说。他看着我的样子像看着他出错的机器。我心里害怕。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无聊,可是谁能给我一道光呢,有一道光,我就能从这无边的生活里走出去。一道也好啊!

“阿康。”我在他背后叫他。

他吓了一跳,转身的时候还有点茫然。

“你干吗呢?”

“没什么,去吃饭吧。”

他关了屏幕,我们来到餐厅。身边的大学生熙熙攘攘,录音机放着大声的黑人说唱乐,胳膊下夹着滑板,哟哟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我说话不得不提高声音。

“你现在做的课题是什么啊?”

我微笑着,关心他的学业。我一点都不懂,但我想知道他每天在想什么。我以前都不问,因为我知道我不懂。今天我想主动问问,人们总说男人也需要被理解。

“黑洞和暗能量。”

“那你都做什么呢?”

“我们最近设计了一个实验,探测暗能量。非常细微的扭矩实验,如果有暗能量和正常物质世界相互作用,应该能探测到。”

“我一直想知道,什么叫黑洞啊?”

“就是一种引力极大的天体,连光线都跑不出来。黑洞就是吸进一切,什么都逃不掉。”

我倒吸了一口气。原来我的生活就是黑洞。

“原来生活就是黑洞。”我说。

“什么?”

“生活,还有欲望,吸进一切,怎么都逃不出来。”

“真是女人。”他毫不在意地低头切着香肠,“言情风格。”

“难道不是很有道理吗?”

他耸耸肩:“嗯,有道理。”

“那什么是暗能量呢?”

“暗能量,”他停下刀叉,有点高兴了,“是一种人类还不了解的宇宙组成,推动宇宙加速膨胀。你知道,任何物质都只有引力,只能拉着宇宙时空向中心集中,只能让膨胀减速,可是现在人们发现,大概在四五十亿年以前,宇宙开始加速膨胀了,这说明至少有一种存在,能够产生推斥力,而且随着时间演化逐渐增多。”

“四五十亿年前?那不是地球诞生的时候?”

“差不多吧。”

“既然是这样,那么会不会暗能量就是人的悲伤?”我认真地问,因为想到自己敬畏的东西而声音有点发抖,“会不会生命的情绪真的有重量?因为宇宙中悲伤的情绪越来越多,所以宇宙开始加速膨胀?只有悲伤让一切相互远离。而这样也能说明为什么是在四五十亿年前了。”

他笑了:“四五十亿年前,地球上可还没人呢。”

“但有外星人啊,比我们早一些的,总之是在宇宙半途中生成的。”

我说得很严肃,想到那些在无边遥远的地方悲苦的痛哭,化作宇宙中无比强大的推斥力,感觉十分神奇而肃穆。但他完全没有和我一样的感受。他只说这个点子不错,可以发到bbs上。他甚至连笑都没怎么笑,很快就心不在焉了,专心将他的薯条和沙拉吃了个干净。我问他这几天工作得好不好,他摇摇头说不好,不出结果,和老板关系也很僵。我问他怎么了,他又说没什么,让我别管了。我说晚上去城里看烟花好不好,今天有个电影节。他说行啊,但他可能要先加班。我说没关系,我下午就坐车过去,在城里等他,晚点没关系。

午饭吃得不冷不热。我想理解他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我们都没有提早上的不愉快。就像路上的一个陷阱,我们都小心地绕开。陪他回实验室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很漂亮的女生,穿着短裙和长靴,和他热情地打招呼。我问他那是谁,他说是新来的师妹,跟谁都打招呼。我说性格真好啊,是不是?他敏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别神经兮兮啦。那一刻我看他离我好远,慢慢向我远去,远得我连碰都碰不到,更不用说抓住他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