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6/13页)

他没回话,只是绷着脸,默不作声。我突然觉得他很烦。

然后,我问了任何一个家长都不该问的问题:“不然你喜欢什么名字?”

当然,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丢出来。

他得意扬扬地说:“维。”

有时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一根筋不对劲。为什么要帮他创造机会?但是没办法,任谁像我这样年复一年跟小孩讲话,偶尔都会太过忘我,犯下令自己后悔的错误。

“维?”我问他。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让我想起那次索妮雅(4)回家时,我看到她把一头羊毛似的秀丽头发剪到耳际,挑染成白色。身为家长,我一直愿意让我的孩子“表达自己”,或是像时下的小孩一样用各种借口使坏,但我并非完全不讲规矩。大多数儿童心理医生与自由派的老师不愿承认大多数小孩没有品位可言,而且失之于俗气。家长的责任除了让小孩学会礼貌、伦理与道德,也该给他们某种美学与文化教育,让他们长大后不会变成俗不可耐的成年人,特别是自创毫无必要的复杂方式来拼写自己的姓名,或是觉得把最近看的电视剧剧情拿来当作晚餐话题是得体的。“你是说维京人的维?四维八德的维?”

但是他没被我惹恼,还跟我解释:“wéi。”好像把我当成三岁小孩。我曾经听他用同样的口吻跟还在学走路的吉赛儿讲话。

“维。”我重复一遍。这实在没道理,我这样跟他说。“真的,维克多。”我说,“如果你很想改名,我想我们可以讨论,但是你不能挑个比较不荒谬的名字吗?为什么不用你的中间名呢?”维克多的中间名是欧文。(5)

“不要。”维克多直截了当地说,“那也是个愚蠢的名字。我不要用白人的名字。”

这让我很讶异,转身时刚好看到他在微笑。我对此有了反应,这让他很得意,我则暗自咒骂自己。“你在说什么?”

维克多问我:“你注意过吗?我们用的全是白人的名字。每个人都是。这实在好虚伪。你想把我们都变成白人,让我们忘掉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又发现自己再次转身看他。我帮你取名字,是因为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没有名字。我心想,跟狗一样,甚至还不如狗。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话说出口。如果我的情绪差一点,也许就忍不住了。

他们是从哪里学会这么想的?如果维克多以为他是孩子里面第一个有这种自以为是的领悟,然后用高傲愤怒的语气指控我,那他就错了。“曾经从哪里来的。”我纠正他,接着说,“还有,维克多,这种对话实在是太无聊了。你的口气听来很叛逆,但是大家都知道,叛逆的人向来欠缺原创性。”此刻他早已紧闭双唇,看我的时候眼里好像流露着恨意。“而且,说到虚假,”我跟他说,“维这个名字是我听过最荒谬的。把你的名字改成维,不会让你更像个乌伊伏人!”

(不过,我一听到那个荒谬的名字,就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维是个短促的单音节字,听起来隐约有点南太平洋风味——尽管原味尽失、矫揉造作。多年来,我的孩子们自创了各种名字,以为这样可以跟他们原来的国家与文化沾上一点边,像是瓦、沃、维、菲、乌,他们脑子里想的是密克罗尼西亚语,但听起来还是比较像越南话。)

维克多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毕竟,他仍是个孩子,而且他知道我是对的。接着,他极不自然地高抬下巴,然后眼睫毛低垂,看起来好像当年那个男孩,让我感到一阵寒战,而且他那模样仿佛在低头看我,尽管我比他高多了。“我不管。”他说,这句话算是小孩的最后绝招,“至少,维比维克多更像乌伊伏人的名字。”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厨房。

“维克多!”我在他身后叫他,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被惹恼了。水槽里还有一半盘子没洗,尚待揉捏塑形的面团堆积如小山。“维克多!回来!”但他没回来,我得自己把面团好,肩膀不断用力,好像在揉肉。

然而,我并非多虑。不管在世人的心目中我是哪一种家长,我都从未感到因为我解救了他们,孩子们就要感激我、感谢我,或是乖一点。有时候我甚至认为,如果他们还待在乌伊伏,尽管此刻肯定因为营养不良挺着气球似的大肚子,但就算不会比较快活,也同样开心。而且无论如何,大部分的孩子迟早(通常到了二十几岁或有小孩的时候)会看出我为他们提供了大好的机会,到时候他们就会热泪盈眶地来找我柔声道歉了,多年来他们做了哪些坏事,对我咆哮着说过哪些坏话,胆怯但稍微自豪地招认自己过去一直把我当成殖民主义者,领养他们只是想改良人种,想消灭原住民文化(此时,他们嘴里通常会冒出希特勒、白人优越感与种族大屠杀等词汇)。然后,我会拍拍他们的背,亲亲他们的脸颊,为这种成熟行为衷心感谢他们,让他们知道我未曾期待他们感激我,但我当然很高兴。

我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这种方式与他们交心。使坏多年后(例如,有人曾经隔着餐桌怒目瞪我,质问我有什么资格坐在主位,也有人故意把书封上印有切·格瓦拉或马尔科姆·X的书打开来看,或者以为我抱持某种政治立场而质疑我),某一天,他们会出乎意料地回家,通常是吃饭时(他们似乎都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喜欢有人突如其来地造访),一边吃午餐或晚餐,突然露出对我的工作很有兴趣的样子,询问我的健康情况,当其他孩子失礼时也会大声斥责。饭后,他们会坚持洗碗,乐于把盘子收进橱柜,因为怀旧而叹气。接着,他们会泡一杯我最爱的茶,走进我的书房,胆怯地问我能不能跟他们聊一下,因为他们有事情想跟我聊聊。

我总是心想:哦,天哪!因为他们总是在我最忙碌、最需要全神贯注时才来找我,但是我一定会转身面对他们,轻声说:“可以啊,亲爱的。无论什么时候、想跟我谈什么都可以。”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一样。流泪、告白、自责。这种模式未曾改变。让我不免猜想孩子们之间是否有一部代代相传的剧本。也许真的有。

对他们而言,这几乎是成长的历程。被我带回家后,有一小段时间,他们会非常爱我,令我非常感动。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则是厌恶我、憎恨我。最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如果我没有领养他们,他们的人生肯定很凄惨,因此对我感激涕零,觉得一定要让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挺有趣的,但从来都没有很在意。他们终于长大了,我当然很高兴,但不是很惊讶。孩子们在身心方面一定会经历这种成年礼,感觉自己脱离了某个想象出来的人生阶段(这种感觉当然是虚构的),要迈向下一个阶段了。他们以为自己与母国的文化完全脱节,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乌伊伏人以饮宴和仪式来庆祝成年,所以我想他们的告白与精心准备的一番话,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