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5/13页)

以上所说,就是我在1989年之际的心理状态。接下来又发生一连串事件,让我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我曾经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回想接下来我准备说出来的那些事,思考如果我改变做法,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心想我是否早就看出自己踏上了毁灭之路。有时,我甚至认为那些事件可能是一股不可阻挡的趋势,仿佛我的人生具有某种活生生的力量(我的人生早就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别人的人生,我只是不小心闯了进去),即便我不知道它的存在,但仍像一股强大暗流,持续拉扯牵引着我。

思考了好几个月之后,我发现自己仍无法充分理解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找出事发原因与预防之道。事实上,一直让我困惑的是,我的人生为何会那么快就被搞得天翻地覆?而且我发现,一想起当年那些事情,我就无法忍受,只能假装那是好久以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那一连串不幸的悲剧降临在我曾景仰的人身上,那个人只存在于远方某间华丽的石造图书馆中一本尘封已久的书里面,馆里没有声音与光线,没有动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以及手指笨拙地翻阅不整齐的书页边缘的沙沙声响。

尽管不知原因为何,我发现政府不打算把我砍掉,我可以继续过着以往的生活,但是没过多久,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可说是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连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我非常渴望找到某种借口,减少专业活动。

我觉得累了。这听起来实在平淡无奇,却千真万确。我已经来到一个觉得回想过去功绩比较有趣的年纪(虽然我曾犯错,也有过许多成就),不想计划未来的大事。有时我也会这么想:如果我继续待在实验室,继续讲课,继续研究,那我不是在违反人类生命的自然弧线吗?一般人在早年探险,中年享受探险带来的成果。而我已经六十几岁了,难道不该停下来吗?接下来几十年不是应该用于避免未来的问题与麻烦(而且也不该追求未来的成就)?如果每个人一生能达到的成就有数量限制,我不是已经完成自己的份额了?

这时,我会觉得自己实在太荒谬、懒惰而不切实际。如果没了工作,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该待在家里,帮兰辛太太抚养小孩,用吸尘器清理地板?还是成为充斥各大学与机构的名誉教授之一,突然造访过去的实验室,四处闲逛,询问大家都在做什么,不断重提二十、三十、四十年前那些已经没人在意的老掉牙的旧事,把所有人弄得尴尬、生气?偶尔也有几位名誉教授来我的实验室。即使他们总是笑我老了,问我打算待到何时才愿意把实验室的麻烦事抛开、改变我的人生。看着他们在实验室里晃来晃去,抚摩那些最普通的物件(烧杯、曲颈瓶,还有用来做笔记的淡绿色实验室日志的布质封面),我可以感受他们的眼神有多贪婪,也知道他们有多羡慕我,多后悔他们自己的离开。

“最近你都做些什么事啊?”就算我知道这个问题一点也不亲切,甚至有点残忍,我还是会很有礼貌地问他们。他们总是说:哦,做这个,做那个啊。答案总是非常长。他们都已是一些老人,无法掩饰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走样,平常只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跟老婆到杂货店去,花很多时间阅读过去当科学家时忙于研究却无暇理会的科学期刊——当年那些期刊总是胡乱地堆在实验室角落,不断滑下来。(3)

所以我可不能离开。但是我待在家里的时间也的确越来越长。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我想待在家里,而是我只有家里和实验室两个地方可去,况且我也发现自己无法长时间待在实验室里。之前,每逢周日我都整天待在实验室里,回家时夜已深沉,孩子们早就睡了。如今我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早,到后来,我下午待在家里的时间居然比在实验室还久。

某个礼拜天,我回家特别早。维克多有一份历史课作业,是仿制古代北美拓荒时期的种子蛋糕,必须用到大量的小米、玉米粉与黑麦,隔天就得交,而且制作的分量必须足够让全班同学每人都试吃一块。当然,他一直撑到中午才跟我讲这件事。

我想他是指望我帮他做蛋糕(但是为什么我会帮他做呢?难道他以为我向来会帮孩子们擦屁股吗?),但是我命令他到厨房去,叫他把材料混在一起,我们家当然没有那些东西,都是匆匆赶到店里,趁着打烊前买到的。

做蛋糕时,我们一语不发。他似乎有些不安,几乎到了“跳脚”的地步——不断换脚跳来跳去,害我分心,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热身,为了投入一场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受邀的战斗。“现在你该揉面团了。”我跟他说,但是他并未回应(而是嘴巴微张,眼睛显然盯着无聊的东西,比如室外苹果树树枝上的一只胖松鼠),我只好开口凶他,“维克多!面团!维克多!”接着他转身面对我,把面团从碗里抓出来,啪的一声丢在厨房台面上。

“维克多,你怎么把面团弄得到处都是?”我对他说,他还是没回话,“维克多!我在对你说话!”

他还是一语不发,然后才说:“我为什么被取名维克多?”

“我跟你说过了。”我说,“因为我带你离开乌伊伏岛时,搭乘的那一架飞机的机长就叫维克多。”

“但为什么要用他的名字呢?”

我的孩子总爱问他们为什么会被取那样的名字。他们喜欢编造自身身世的故事,我想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名字背后有个英雄式的故事,让他们的身世具有某种特殊意义,可能我对他们隐瞒了某种信息,但是有一天,他们也许可以了解并领会。然而,他们会被取什么名字,通常只取决于我去领养他们的路上或回家时遇到哪些人,像是机场报到柜台的柜员、饭店经理、海关官员、服务生、飞行员、空服员、隔壁座椅的乘客、女服务生、帮他们办通关手续的陌生国务院员工,或是对我及身边新领养的孩子挥手请我们前进和我已经很熟的移民官。我能怎样?好久以前,我就把朋友与同事的名字给用光了,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时,孩子们实在来得太快,快到我都无暇仔细思考怎么才能为他们取个比较有想象力的名字了。

“为什么不呢?”我问他,“那是个好名字。”

维克多说:“维克多是个愚蠢的名字。”

“别孩子气了。”我跟他说,“维克多是个好名字。总之,你就叫维克多,你该学会习惯它。”

“我就是小孩啊。”维克多说,“而且我痛恨维克多这个名字。”

“你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回答他,“我是叫你不要孩子气。就算你是小孩,也不一定要耍小孩子脾气。我从没叫你喜欢维克多这个名字——要痛恨就尽管痛恨吧!我只是说你该学会习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