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第6/10页)

孝弘完全想不起来欣赏艺术时的妻子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对眼前的东西加以分析的结果。展览会上的展品、音乐会上的节目,一个个都能回想起来,甚至连妻子过于吵闹时自己那副尴尬的模样都能想起来,偏偏想不起妻子的样子。她应该说过“太美了”“太精彩了”,可那是她什么时候说的,又是为什么说的呢?

在工作以外的时候呢?

孝弘焦躁不安。自己还记得两个人相处时的美和子吗?

当然记得。孝弘可以回想起许多趣事,但是他不敢确定那些记忆的时间。自己愈来愈重视工作,愈来愈轻视家庭,那些记忆也愈来愈淡薄。

孝弘想要反省自己没有多陪陪美和子的过错,但是这并不容易。很久以来,他都很轻视美和子那些发自内心的感叹,他对美和子的直率表达有种隐约的鄙夷……

在不模糊的记忆中,美和子的身影在摇曳。喜悦、欢乐、激动、悲伤,妻子如香氛般散发朦胧的氛围,整个身影都开始变得模糊。

“摩涅莫辛涅……”

女神犹如静静伫立的美和子,耐心地等待着孝弘说话。

“没什么……不,不是没什么,我想和田代美和子通讯。”

——无法通讯。

孝弘捏紧了杯子。“想办法!去撬、去撞、去把她拽出来,随便想什么办法!我要听美和子的声音,不然……不然……我会连她的声音都忘了……”

内耳突然响起了声音。那是希达尔戈的笊演奏的几重切分音。

“摩涅莫辛涅,为什么播放斐波那契旋律?”

孝弘刚刚这么一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大脑中仿佛出现了一座急速上升的山峦。

那不是自己看到的东西,而是计算机传来的图像。虽然可以把触感和印象传给摩涅莫辛涅,但以自己的版本图像不可能逆流啊!

山峦鼓成了舌状,山色渐变,山顶已经是鲜红色的了。同时,“语言”纷纷弹出。

“呼唤”“乞求”“爱恋”“高大”“寻找”“探索”“追赶”

他们发着光,拖着多普勒之尾四处飞散。山顶轰然坍塌,倒在“这里”。这座山一定很甜,光滑又温暖。来吧,过来吧,再过来一点。

可是心中满是苦痛。

黄金比例的旋律在加速。音程在无限音阶上攀升,音量大得几乎要将大脑炸开。无法忍受的呼唤。

孝弘紧紧抓住自己的大腿。

刹那间,世界炸成了雪白的绒毛。

轻飘飘地飞落的都是心满意足的女声。

——我明白了。

声音落在山丘上,不,那已经不是山了,是绽放出桃色花朵的希达尔戈莲花。

——果然和娜塔莎说的一样,你想听情歌呀。

“美和子,怎么……”

刚说到这儿,孝弘便趴倒在桌上。

金属质的声音在响。

什么东西这么吵——这个念头还没转过,孝弘便发现这是现实世界的紧急警报声。

“紧急处理。紧急处理。以坦桑尼亚酒店为中心的20公里范围暂定为B等级生物危害状态。指定区域已经封锁完毕。目前正在请求德墨忒尔确认事态。发送者,气象台职员约瑟夫·康派尔,权限B。”

警报刺入还残留着钝痛的大脑。

“摩涅莫辛涅,发送现场状况。输出到薄膜显示器。”

看到薄膜显示器上的图像,孝弘怀疑自己连视力都出了问题。

被禁足的观光客们站在行道树下,不安地仰望天空。酒店周围正飘落着雪花。

“这不是雪吧?放大点。”

图像被放大,追踪其中一片雪花。孝弘再次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羽毛般的柳絮。是在娜塔莎的房间里看到的那种。

“棉絮”正从酒店的某个窗户往外喷。

“摩涅莫辛涅,住在那儿的是娜塔莎吧?”

——房间号500,音乐家特别室。入住者,娜塔莎·季诺维耶夫。那是休息室的窗户。

“我是德墨忒尔学艺员罗布·隆萨尔,权限B。”

所有的扬声器一齐响起罗布的声音。白杨树下的人们都吓了一跳。

“气象台送来分析的是已知植物,没有毒性。暂定B等级的生物危害警报与地面封锁解除,各位请恢复正常行动。”

画面上一片如释重负。

罗布单独向孝弘加了一句。

——这些东西与美和子送来的相同。我们刚好做完分析,真是幸运。

差不多也该请娜塔莎做个解释了。对了,还有美和子。这一次尤里乌斯也不能阻拦了吧?

孝弘的头还在嗡嗡地痛。他让摩涅莫辛涅打开通信线路。

坐在哥白林挂毯椅上的娜塔莎,沉静而寂寞地低语:“我之所以跟谁也不说,是因为没人相信,除了美和子。”

“那美和子为什么没来?”孝弘问。

回答他的是傲慢地跷着二郎腿的尤里乌斯。“很抱歉,这一点请允许我行使SA权限。对目前的美和子来说,细枝末节的信息只会是干扰。”

“什么意思?不过就算问了,以我的权限也没办法强迫您回答。”

尤里乌斯第一次露出真挚的表情。

“她正在从事一项精密并复杂的任务。为了任务成功,我希望延期到直接连接数据库完全对应10.00版本的新功能后……这可以算是回答吗?”

冷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等候室里到处都残留着那种白色絮状物。

钢琴家用她的金手指摘下粘在披肩上的一个,慢慢拿给在座的人看。

孝弘、尤里乌斯、马修、坐在沙发上的雅典娜的木工负责人欧尼斯,还有缪斯的曼努埃拉·巴尔卡。

娜塔莎一边旋转这根羽毛似的东西,一边开始讲述:“就像刚才德墨忒尔的专家所说,这是希达尔戈莲花的雄株。我和美和子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把雄花带来这里,让它们与雌花相会。”

罗布担心莲花的雄蕊太少,那是当然的,因为雄花在别处。

“我与雄株的相遇纯属偶然。”老妇人说。

人与物都无法逆转衰老,不管是空前绝后的大满贯钢琴家,还是钢琴中的绝世名品“九十七键的黑天使”。娜塔莎伤心于自己再也弹不出从前那样的声音,带着钢琴去了边境处的小行星带开发基地。这一趟旅程——正如世人传言的——是她自暴自弃的厌世行为。

事情发生在她抵达后的第三天。她为了给可有可无的慰问演出挑选曲目,随手弹了一曲古老的情歌,可是弹到一半,她惊叫一声,站了起来。

帝王钢琴的垂暮之声突然恢复了活力。生机勃勃的起奏,游刃有余的释音,宏大壮观的和声。沉闷模糊的音乐恢复了精妙的光辉,濒临破碎的最强音重新变得无比凶猛。那完全是壮年期帝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