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6/10页)

“什么说服了你?我猜,他们一定向你展示他们比人类更古老或更高级。这不新奇,但你会觉得你和蟾蜍是同类吗?他们或许形貌与人类相似,或许还能学习人类的语言和习俗,这和拟态没什么两样。我们的确可以打开堤岸接纳他们,然而一旦事情失去控制,你不能战胜一个你辨认不出的敌人。你能想象有一天他们会同化我们,甚至统治我们吗?”

格兰特让副官送松岛离开。隔了几天,松岛第二次到来时,拎了一个手提箱,打开来,里面是琳琅满目的珍珠、珊瑚、矿石……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堤岸新区江渚路95号41楼B馆,我们有您所希望的一切。格兰特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封,抽出一沓文件,看着看着,慢慢站起身来。

两个月后,两栖人通过堤岸官方媒体正式宣布了这一族群的存在。位于堤岸新区的艺术馆开放名为“亚特兰蒂斯”的海洋生活展,第一天,人流便达到数万,不得不预约限票。同时,主题网站也提供了更多两栖人的生活线索,两栖人成为唯一的新闻热点,唯一的社交话题。报纸上刊印着两栖人的最新宣言:

我们是BLUE。

自由。溃烂。渴望。

我们是你们的族人、朋友、邻居。

我们是共同体。完整的,真正的蓝色。

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被称为“蓝色浪潮”的艺术风潮,同时也成为人类外交史上第一次重大事件的代称。宣言持续发酵一个月后,9月13日,人类和两栖人在堤岸签署正式协议,确认双方主权,建立和平友好关系。格兰特代表人类签字,歧姜代表两栖人签字,随后出席了位于观景平台的媒体发布会。松岛平江从电视直播里看到整个过程,报道主要针对协议以下几点:

甲方:

第1条 人类不得向大海排放未经处理的污染物。同时,控制温室气体排放,避免冰川融化、海平面继续上升。

第3条 人类必须逐年减少有塌陷和泄露危险的海矿开采,此外的海矿选择,需经过两栖人勘探,合作开发。

第14条 每月两次开启堤岸闸门,不得妨碍或监视两栖人在陆地正常行动。

乙方:

第5条 两栖人必须按照固定频率起落海潮,使海潮最高点控制在堤坝警戒线以下、发电机组以上。

第7条 两栖人越过堤坝后必须遵守地面法规,不得有任何危害当地居民的行为,并需在堤岸登记身份。

第22条 两栖人不得阻碍人类在海上航行、潜水、军事演习等一切正常活动。两栖人需尊重各国对领海的划分。

第29条 两栖人不得干涉人类内政。

解说员激昂论辩着此次协议的深意,松岛调低电视音量。无论怎么看,人类都是获益方。早在堤岸建立时,就考虑到水能发电,在堤坝外侧安装了水轮机,连结到发电机组。然而由于海水涨落缺乏规律,有时发电太多,白白浪费了,更多时候则是发电不足,仅能作为堤岸内部供电。两栖人如能有规律地起落海潮,就意味着,堤岸将成为一座巨型的发电站,稳定高效地提供源源不断的清洁能源。这对长久陷入能源危机的人类来说,实在是有百利无一害。可是,这件事如能确实,又证明了一项可怕的猜测——比起以全部力量仅能抵御海浪的人类,两栖人到底拥有何种能量,能像造物主般操控自然?

此前,魏风肃大为震怒,公开表示坚决反对此次协议。他认为人们都被新奇的事物冲昏了头脑。如果两栖人真的有控制海潮的能力,让他们自由进出堤坝,将带来无法估量的危险。然而无论他怎么抗议,这个协议对双方的好处都是显而易见的,人们也不再恐惧海潮,越来越多的人搬到这个城镇。而魏风肃也被指认维护官方固化权威,老而昏聩,声望大减。

松岛看见电视屏幕里,格兰特正在主席台发表演说,题目是——和平的族群间不应有柏林墙。他是个英裔,幽默,善谈,又不让人觉得有任何有失庄重之处。此次合作,由格兰特一力促成,故而他也被提拔成堤岸最高行政长官,同时兼任外交事务总长。这项任命赋予了格兰特与魏风肃同等甚至更高的权力。从魏风肃的缺席可以窥见,一向以军队国防为主心骨的堤岸,将全面转向商业和外交,“堤岸守门人”的说法不复存在。

作为间接的“功臣”,松岛也受到格兰特的邀请,希望他回到堤岸工作。这是又一次堤岸大开发的好时机,如果他有任何仕途上的野心,都不应该错过这次机会。松岛思虑再三,仍是拒绝了。歧姜为他提供了另一个选择,两栖人将在人民广场建立新的开放式展览馆,松岛可以帮他们调理仪器。松岛想到他曾经设计过的十二刻度环形水缸,苦笑着推脱过去。

松岛继续干着零工,偶尔歧姜会找到他,也会寄给他展览请柬。40岁生日那天,他接到歧姜的电话。他们一起在堤岸观景平台上的旋转餐厅,听着现场乐队演奏小提琴协奏曲,吃了一顿奢侈的晚饭。

如果能活到80,他的人生已经过半。他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成长在极普通的工人家庭,努力学习,努力得到老师的认可,努力考上军校,在一群雄性荷尔蒙过剩的男生中埋头学习技术,以优异的成绩被推荐到堤岸,然后努力工作。31岁那年他消耗了积蓄已久的全部渴望,他似乎习得稍许成熟稳重的姿态,但是当歧姜撩动颈侧的金发,他避开眼,仿佛被那充满力量的肉体灼伤。

他们坐在餐厅外侧,松岛的左手贴着玻璃,吊灯反射在玻璃上,形成串串明晃晃的影。他透过这灯火辉煌的景象,看见那沉甸甸的夜色中,海水一波一波地向他身下袭来,涌动不止。就像内心里永远躁动的欲望、渴慕、期待、祈求,它永远都不会停止,不为任何人掌控。

饭后说着要消食,便沿着堤岸往前走。这个晚上他没怎么看她,然而内心却清晰至分毫。歧姜有些疲态。她说越狄离开了,他俩打了赌——如果如果人类接纳了他们,他就必须放弃炸毁堤坝,反之,如果人类有了杀戮之心,她就必须听他指令。歧姜赢了。

松岛对越狄的激进记忆犹新。歧姜告诉他,越狄的母亲为了到陆地生产,死于人类之手。松岛奇道:“他母亲不是你母亲吗?”“不,我们只是同族。”“怪不得你们姓氏不同。”歧姜沉默了会儿,说:“这就涉及到两栖人最隐秘的问题了。实际上,我们不是姓氏不同,而是所有的两栖人都同姓,为了掩盖近亲繁殖,便只彼此称呼名字。可以说,我们是仅存的一支两栖人,只有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