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5/10页)

“他们建造了堤坝,以为这样就可以拱卫他们的领土。但没有了海岛、又难以进入陆地,原本我们可以在岸上度过平稳的交配期,怀孕、生产、哺乳,直至幼小的骨骼有足够的力量生长,现在我们只能躲在海底。海底的巨大压强损坏了我们脆弱的胚胎和母体,胎儿无法发育到正常大小,子宫感染疾病,痉挛,流产。我们多年来几乎是零生育,恶劣的环境又使得死亡率剧增,毕竟我们不能像鱼一样随意繁殖。由于那些陆地的人的骄傲自大,我们就快要灭亡。我们必须冲破堤坝,捍卫我们生存的权力。”

所有人都露出深以为然的严肃表情,仿佛马上就要动议拆毁堤坝。松岛想起那些夜梦中低沉而激越的浪涛声,仿佛那是他们愤怒的呼号。

杀。杀。杀。

这时,歧姜忽然走到越狄身边,取代了他说话的权力。松岛可以看到越狄紧绷的脸颊,带着愤怒的余威,但他按捺住了。

“兄长说得对极了。但是拆毁堤坝并不比承受我们失去故岛的痛苦容易,因为对他们来说,堤坝后面,也是他们的家乡。我们不能以暴制暴。”歧姜说,“我感谢到场的诸位,以及将才华贡献给艺展的同伴们。几年来,我们试图通过艺术的方式,将我们的意念转化为可感的图示,潜移默化地传达给那些最具美学标准、最富创造力,乃至最倾向自由主义、唯美主义、物种平等主义的社群。作为一个艺术团体,我们是虚构的,我们不声张,因此更加神秘。他们对我们只有好奇而无戒心,在接纳真实的我们之前,首先接纳了我们的思想。艺术的共情使我们成为同盟,当我们揭下假面之时,这些社群自然而然成为我们的保护者和传道者。人们会意识到我们不仅是一个新的物种,而且是一种友好的、可沟通的新的文化。

“当然,敌意永远存在。军方一直紧咬着我们不放,比起文化,他们更关心我们的身体构造,以及力量来源。”歧姜说到这里,将目光转向松岛,“我们需要一个代言人。至少在赚取舆论支持以前,我们需要一个人替我们与那些堤岸里的家伙沟通。这也是今天集会的最大目的。如你们所见,我已经把他带到你们面前。”

我?松岛脱口而出:“为什么?”

歧姜凝视着他,在她眼中,他又一次被带到那座巨大的堤岸面前。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她会是她吗?他无法辨认。但那个可能性使他雀跃而恐慌。

一辆黑色的警车停在地下街出口,松岛走出大门,便不由分说地被押解上车。他们沿着复杂的弯道驶上街面,警车的两个车门张开,向外伸长,形成两道楔形机翼。穿皮夹克的女人操控着方向,旁边坐着一个男人,松岛认得,那是格兰特的副官。松岛松了口气,被格兰特抓住,总比魏风肃好得多。

警车越过城市高楼,一路向东岸飞去。松岛独自坐在后座,左右皆空,仿佛骑在天鹅背上。然而他的手脚皆被牢牢铐在座椅当中,呼吸机喷射出稀薄的氧气,带着轻微的麻醉感。松岛醒来时,他已经坐在格兰特的办公室里,他的老上司正微笑着注视着他。

松岛动了动身体。没有镣铐。格兰特就坐在几公分外,似乎不是抓他过来,而是要和他促膝谈心。

“我这辈子见过两次两栖人,这已经算了不起了。但是魏风肃见过三次。”格兰特说,“第一次是他年轻时,他是个哨兵,在堤岸上头站岗。一天夜里,海浪毫无预警地席卷而来,多亏他水性好逃过一劫,其余哨兵全部遇难。据他说,当时有好多个男男女女从海洋另一端跳上堤坝。没有别的目击者替他证明,军医认定他精神受了刺激,产生幻觉。

“第二次他已经是巡防营营长,他驾着巡逻舰在周边海域巡航,突然逮到一艘渔船,上面仅有一个女子。那时堤坝还没这么高,偶尔有渔民冒险越过堤坝。原本应该把女子移交警方,他却将女子扣押起来,进行单独审讯。谁知女子怀了身孕,胎儿从下体滑落,化成软软的一滩,女子也莫名死掉了。事关人命,上头开始追究魏风肃的责任。他坚持对女子进行解剖,尽管尸体很快就腐烂,但仅存的细胞信息表明,女子和一般人类的DNA重合率仅有87%,还不如人和猩猩。这个时候,海洋里有异族的消息才在堤坝高层流传开来。不久,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魏风肃的妻子和8岁的儿子在闹市被杀,他妻子被刺伤13下,儿子更惨,凶器是——鲸鱼鱼骨磨成的尖刀。

“讽刺的是,为了弥补家人惨遭横祸的痛苦,他被授予了军功章,并连升两级。魏风肃得势后,便把对抗两栖人当作国防的重点,不难想象,当他再一次抓到活的两栖人时,是多么的大喜过望。可是很快他就失去了这唯一的标的。松岛。因为你放走了她。

“你被魏风肃关起来,判了终身监禁。我没办法替你说话,何况你是我推荐进实验室的,我也难辞其咎。妙的是就在去年,我又发现了两栖人的足迹,他们组成了一个神秘的组织,在小范围宣传海洋文化的优越性。只是他们都拥有完整的人类身份,我没有理由审查拘捕他们,也无法公开他们的异族血统。我需要一个人作为中介,获得他们的信任,取得他们的DNA。因此我说服魏风肃把你放了出来,如果他们曾经和你达成私下交易,一定会找到你,果不其然。”

松岛深吸口气,说:“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两栖人真的能控制海水,他们大可以大举攻击人类。而我们至今维持着以堤岸为界的和平,或许他们根本不想与人类为敌。”

格兰特哈哈大笑:“小子。你以为世界是甜蜜的苹果派吗。”

“敌意从何而来?我记得几个世纪以前,人类还积极地寻找外星文明,盼望与其它的智慧生命交流。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闭关锁国故步自封?是的,我们的堤岸很伟大,就像一道海上长城,牢牢拱卫着我们。您别忘了,我们也曾有过陆上长城,它也曾保卫了我们,但最终是什么后果?我们也曾严守过海禁,但先进的技术终究会以武力打破短暂的安稳。不是对方要与我们为敌,而是我们迫使他们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松岛有些激动地站起来,他注视着空洞、苍白的办公室,塑料架子和铁门,格兰特身上严谨而乏味的西装,精心设计,却毫无精神:“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自以为是的,坚固地腐化着的世界。陆地上的矿产已经快要消耗殆尽,我们只能试验那些高风险的能源,在刀尖上起舞,不知道核废料什么时候会反噬我们。但是我们对大海了解多少?我们拉着海洋生物和我们一起承受地球毁灭的危险,却不愿意真正珍惜大自然的馈赠?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想开发太空,为什么不与熟悉水性的两栖人合作,他们才是我们同根相生的伙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