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6/9页)

云下的世界仍然运转。如果不想到某种自由,似乎可以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直到习惯。这有什么不好呢,吃还能吃,睡还能睡,艺术灌输甚至比以前还多。只要承认他们对人类的统治,一切就能继续。而承认对一般人生活又有多大影响呢?钢铁人只是要一些资源和矿产,要地球的屈服,要绝对的权威。如果能顺从,永远不挑战,永远承认他们的地位,那就一切都没问题,像以前一样幸福,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

只是自由又是什么东西呢?

伦敦是我的第六站。在这之前我到了北美和欧洲大陆。进展并不顺利,这我也能想到。一方面不能把这计划告诉太多人,另一方面在我们接触的乐手中间,同意的比率非常之低。我不知道我要有多久才能凑齐一个乐队。

在伦敦南岸步行区,我见到了阿玖。

阿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尽管我们已经三年没见。头发烫卷了,戴了项链,除此之外的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脸庞隐在长长的刘海下,仿佛瘦了一点。她穿了浅红裙子和一件灰色长大衣。在细雨刚停的石板路上,她的靴子发出有规律的咔嗒声,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靴子的声音像我们心里悄然转动的钟表。

阿玖对老师的计划同样感到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就立刻答应了。这让我略略感到惊讶。我又重申了一遍计划的困难和风险性,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没有收回许诺。我心里有一丝感激和微微的暖意。

“你现在还好吧?”我问她。

“还可以。”

“还在上次你跟我说的乐团?”

“不了,”她摇摇头,“中间换过一个乐团,但现在哪个乐团也不在了。”

“为什么?”

“乐团解散了。”她看着夕阳中的泰晤士河,说得有一点迟疑,“然后……大部分团员,被接到了香格里拉。”

“也被接走了?”

阿玖刷地转头看着我:“也?难道咱们团也被接去了?”

“哦,不是。”我连忙解释,“是一个朋友。他们研究所的科学家都被接走了。”

“哦。那正常。那太正常了。伦敦也接走了不少人。”

我不知道还说什么好,这局面让人觉得无比荒凉。荒凉得让我们仿佛共患难。

“那么……”我犹豫了一下,“你没走?”

阿玖摇摇头。

“听说,他们对乐团的待遇和照顾很好?”

阿玖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感情:“是。好极了。”

“那你为什么……”我说了一半,又顿住了。

阿玖的脸对着泰晤士河,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乎平静得无言,但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变得怆然:“阿君,要是别人这么问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你也会这么问我?”

我一瞬间失语了,心里翻滚着几年的感觉。阿玖的脸在夕阳中被勾勒出金边,边角头发微微飞扬,像金色的纤细的水草。她的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很亮,眼泪绕着眼眶打转,最后也没有落下来。远处的伦敦塔桥有断裂的栏杆,剥落的蓝色露出大面积的灰黑。金色的河水一丝一丝黯淡下去。我们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阿玖说累了,想去坐坐,我们就来到皇家节日大厅剧院门口,在长凳上坐下。四周人很少。我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许多卖艺的艺人和玩新概念车的孩子,但现在显得冷冷清清。

我们断断续续聊天,说这几年的生活和入侵带来的改变。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我不常给她电话,她也不常打电话回国。之前的三年,我们的联系屈指可数,关系气若游丝。我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时候会不会非常尴尬。但在这样一个晚上,当我们带着一种共同面向悲观未来的感觉坐回到一起,我忽然发现这预料中的僵局竟然很容易就被打破了。我们谈起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思量,周围人的恐惧,周围人的思量,谈起这个世界现实的一面,我们惊讶地发现,很多感觉竟然仍有很多相似。

“其实有时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抵抗这件事。”我说,“到底该说好听了说成追求自由、不屈不挠,还是说是幼稚、顽固不化,有时侯我都不知道我们在抵抗什么。有时觉得大家都接受了、认命了,又何苦没事找事呢。这让我越想越不确定。”

“永远有各种角度吧,”阿玖温和地说,“有时想想也挺讽刺的。以前叫别人恐怖主义,现在美国人的抵抗被钢铁人叫恐怖主义。”

“我就在想,其实不就是多个统治者吗?我们以往的统治者还少吗?多一个又怎样?被征服的民族也多了去了,不是照样活着,活得好好的。钢铁人在头顶上,时间长了就忘了。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惹你。接受了也就安定了,干吗还要较劲呢。”

阿玖沉默了片刻,说:“你这是何苦,何苦逼自己这么想呢?你要是真是这么想,那又怎么会还跟着老师做事?”

我没有说话。

泰晤士河沉入夜色,反光的河面上滑过慢行的客轮。

“其实,”阿玖接着说,“我并不责怪我们乐团的人。他们各有各的理由。”

“嗯?”

“有的人想要的是安全。也有的人是倾慕钢铁人。”

“倾慕?”

“嗯。强大、力量、准确、冷静的意志。还有更高的艺术知识。所有这些。”

“那倒是真的。”我点头承认。电视里出现过钢铁人,强有力的身体,永远精确的阵线,有机躯体外面是整一层钢铁外表,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对一切都是居高临下的审判的态度,知识远为丰富。这一切让人折服并不奇怪。

“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阿玖接着说,“你怕自己选错,才故意找反对自己的理由。可是你知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你越不说越清楚。你总想着其他人的理由,似乎也明白他们、觉得有道理,可是你知道自己不会愿意跟着他们的。”

我转过头看着阿玖。她双手撑在长椅上,脸上有一丝曲终人散般的空茫。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走,”她说,“其实我也说不好。他们对艺术家很不错,去那边还有更好的艺术条件。只不过,我心里还是有某些过不去的东西。我还有能力拒绝。作为卑微的人,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了。”

阿玖的话让我想起齐跃。君子比德如玉。不为瓦全。我注视着阿玖,她静静看着河水。她的长发垂在颈窝,右手像她一向习惯的那样微微绕着发稍。她比从前冷静,说话变慢了,但声音是一样的。大学时的种种片段略过眼前。齐跃曾经说过另一句话。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频率,只有契合的人才能频率相同,频率相同的人哪怕一时相位不同,一会儿也能共振。我那时就想,感情应该就是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