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5/9页)

“其实大家想跟谁就跟谁,也没什么好说的。”齐跃又说,“但总还是会有些人不一样,我就喜欢这些人。”

我知道他是指老师。

“陈君。”齐跃忽然念起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古人说君子比德如玉,其实我觉得不是说什么温吞圆滑,而是为了这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在硕大而空寂的园子里走了走。风一起,半黄半绿的枯叶呼啦啦地落下,铺了一地,顿时寒意十足。梧桐搭成的拱廊原本葱茏密实,但此时也稀落得显得萧索。我们立起衣领,用相似的姿势将肘加紧,手插在口袋以避寒。天上云很多,月亮看不清楚,宏伟的楼宇沉入暗中,只有远处门卫的小屋还亮着灯,成为整个院子仅有的亮度。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有说什么,在寂静中感觉脚步,偶尔相互问一下对方的信息,但对马上要面临的行动计划,我们没有再谈,也不想再谈。

齐跃问起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如实告诉他,我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真的?”齐跃显然有一点惊讶,“那你也有小孩啦?”

我摇摇头:“没有。她去英国了,走了五年半了。”

齐跃怔住了:“那你们……?”

“没有,我们没离婚。”我说,“不过也差不多了。”

齐跃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也不想再说。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齐跃带我离开了园子。出门的时候,我回头又远眺了一下园子里巍峨的大楼。这曾经是这个国度最顶尖的研究机构,荟萃了全国精英的头脑,但现在也寂寞荒弃着如同最一般的人走茶凉的村庄。

晚上一个人步行回家,在头脑中回想整个计划的细节。漫长的步行街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步履匆匆地经过我身旁。商店都关着,显得萧条。我还是无法估量这个计划的意义,会带来什么,带走什么,值不值得,该不该做。不是想不清楚,而是无法抉择。夜晚的凉意让我头脑清明,可这不是头脑清明的问题。这是内心的问题。我越是客观地将局势看清楚,越不能确定这行动是不是该做。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老师选了勃拉姆斯。

在计划中最后一场演奏会上,老师选了两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和勃拉姆斯第四。《悲怆》容易理解,激情而悲观的动人旋律。但勃拉姆斯第四就不容易理解了。勃拉姆斯常给人温暖保守的印象,不温不火,没有贝多芬的愤怒和瓦格纳的狂放,也不打破常规,乍看起来似乎很不适宜做英勇誓师,我曾经疑惑老师为什么不选择《命运》或理查·施特劳斯,又或者马勒的《复活》也更恰切一点。勃拉姆斯很少被人在这种激情的时刻想起。

这个问题我问过老师,他没有回答,只说是个人喜好。但在这个晚上,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件事从始至终就不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战斗,而是悲凉到最后的无可奈何。炸毁月亮,即使齐跃说了它的原理和可行性,我也还是深深怀疑最后的结果。怎么听都不像是能成功。而即便老师自己是相信的,他也一定知道这不是英雄的抵抗,而是向悲剧结局迈进的毁灭的抵抗。月亮能否炸毁没有定论,但如果共振引起演出之处的地震,十有八九我们自身难保。这或许是一种殉难吧,为仅有的自由殉难。

只有勃拉姆斯适合现在的人类。有的朋友说,听来听去听到最后,就只剩下勃拉姆斯了。他一开始不吸引人,但是到最后大家最沉浸的往往是他。勃拉姆斯的音乐有骨子里的悲剧感,不用制造什么悲剧色彩,也不用刻意夸张,本身就带着。内敛,深沉,表面上不露的悲伤,激情像看似平静的海洋。现在想想,当他远离魏玛热闹的沙龙,独自守着古典主义的理想,他已是与命运面对面。一个人面对他无法改变的这个世界的命运,茕茕孑立。

耳机中播放着勃拉姆斯大提琴协奏曲沉静而凄怆的旋律。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走在这样无人的街上,看着扫街者的扫帚刷刷地扫过厚实的落叶,才能感觉出勃拉姆斯音乐的力量。总有一些境况是你无能为力的。命运就是你看得清楚局面也没办法的局面。这样的时候只能走向孤独。能守候自己已是一种勇敢,何况与旧日的理想一同沉落。

(三)

一个星期以后,我踏上奔向世界各国的旅途。

我决定帮老师完成这最后一场盛大的演出。老师和齐跃的任务是布置场地,而我的任务是征召乐手。我要拜访所有我们认识的乐手,征召愿意陪老师一同行动的人。平心而论,这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我有好长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更不用说说服这么多其他人。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向每一个人开口。

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尚没有定论。老师并没有劝我。在他将计划阐述给我之后,由我选择。即使是在机场候机等着分别上路的时刻,老师也并没有给我任务的压力或鼓励。或许老师不想强求。或许老师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机场的玻璃蓝色冰冷,窗外有机械起落。就像初次见到齐跃的那一天,老师一直在说着他沉浸的话题。

“我最近才学到轨道共振。非常有意思。它是说,当一些东西绕着中心转的时候,所有旋转的轨道都会相互影响,最初是随机的分布,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轨道,相互呈简单和弦。起初杂乱,最后留下的只是有共鸣的寥寥几个。有人说那些小行星就是因为某种共振被振碎的星球。这么看共振就是选择,从无穷无尽中选择。一个主调,总会选择出和它密切的属音。它们就是骨架。宇宙和音乐一样精细。”

老师说着,浓密的眉毛压低眼中的表情。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反应。老师的眼睛里写着他没说出的话。我忽然觉得老师并不是天然地生活在理论的空中楼阁中,而是对周遭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他故意进入另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与老师分别后,我飞了很多地方。在每次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我总会俯瞰地面,看每一个星罗棋布的城市与乡村,看这些相似又不同的人类的居所。人活在大地上,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这话说得太抒情。人往往是带着睡意栖居的,醒来也仍在睡。当梦魇来临被惊醒之后,人们用自我催眠的办法继续睡去。睡去比醒来好过得多,睡去之后,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容忍。惊恐可以容忍,屈服可以容忍,限制的自由也可以容忍。

我不知道大地上有多少人每天为了未来担忧。视线以下,平原还是平原,草地还是草地。宁静的乡村还是有着红顶的小房子。乍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如果忘记头顶的月亮,似乎现在的生活和五年前也没什么不同。这是和历史相比多么不同的一种境遇。人类第一次作为整体感到薄弱。以往的所有冲突都是一部分人强过另一部分人,只有这次是所有人同样薄弱。作为强国的一些国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衰弱,曾经一度很难适应。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些以为永存的英雄主义气质不见了,牺牲和为自由而战的民族气质也可以随着溃败消散。这多么动摇人心。可没有办法。被征服的民族分歧多过团结。爱国主义早已被诟病,此时的“爱球主义”则更像一场笑话。武力抵抗变成零星的火花,人们撤回到自己在角落里安全的房子,城市和公路在沉默中维持着原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