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6/8页)

绿芙蓉问,「我听见小孩子哭呢,她怎么说是你的女儿?」

年亮富说,「要是我的女儿,我能这样狠心吗?她抱了不知道哪来的野种,硬要栽我身上。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肠软,搁不住两句软话,平常见着可怜人,给几个钱也罢了。只这妇人太狠毒,要把遗弃骨肉的罪名来污蔑我,我是受不得这种陷害的。所以我不给她钱,她就撒泼吵闹。」

两人对答着一阵,外面闹得更厉害。

又有司机的声音在喝着说,「快离了这里罢!自己不规矩,生的野孩子,要抱到别人家里讨钱,你还要不要脸?」

小凤喜指着司机的姓氏哭道,「谢大哥,我们好歹也是认识的人,你不要这样狠心。我的遭遇,你也知道两分,何苦逼迫一个走到绝路的苦命女人?我好好一个女子,跟了狠心的一个男子,现在沦落到当了街上的乞丐,我的孩子还不足月,也快病死了。这不是天底下最凄惨的事吗?你们怎么连一点同情也不给?」

司机说,「你要的是同情吗?你要的是钱罢。快走!再不走,我叫巡捕房的人来抓你啦!」

小凤喜说,「你好狠心,你和姓年的是一伙的,你们……啊!啊!我的孩子!她不动了!娃娃……娃娃,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你小腿蹬一蹬呀!」

便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绿芙蓉隔墙听了那哭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白手帕来,虚掩着嘴,只怔怔的,后来,回头对年亮富说,「我真听不下去了。」

年亮富叹气说,「你是个心肠好的善良女子。算了,好人总是常常要中这些计谋的,她要钱,便让她得一些钱吧,我也禁不住她这样吵。」

从西装口袋里掏了一迭钞票,数了几张,大约有两百块,递给老妈子,说,「你拿给门口那女人,叫她快走。」

那老妈子便接了钱往大门那头走。

两人这才重又回到饭桌旁坐下,干干吃了几口白饭,便起身到屋子里头去。

这里离着大门远一些,哭声隐隐约约,渐渐似听不见了,大概那妇人得到钱,总算肯走了。

年亮富开抽屉取了白面,卷了两根烟卷,一支自己衔了,一支递到绿芙蓉面前。

绿芙蓉懒懒地张开抹了胭脂的红唇,把那烟卷含着。

年亮富又殷勤地给她点了烟,两人靠在软沙发上,肩挨着肩,吞云吐雾起来。

绿芙蓉说,「我今天悄悄到戒毒院去了一遭,看了我妈和两个妹妹。」

年亮富问,「怎么样?」

绿芙蓉说,「气色不怎么好,瘦得厉害,但我估计着,这还算好的。只要能戒了这东西,吃点苦头算什么。这是一辈子的事。只那里一个医生和我说,我家里人的毒瘾,和别人的很不同,要问怎么个不同,他又一时说不明白。我看准和宣怀抿在里头掺的东西脱不了干系。这烂了心的蛇,害我们吃了白面还不够,另在里面加药,要我们一辈子做他的奴隶。」

年亮富哼道,「我就知道,姓宣的都不是好东西。我告诉你,我那小舅子正病着呢,听说很严重,是肺病,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绿芙蓉问,「是宣怀抿吗?那可不好,他要是死了,我们如今还没有戒毒,白面问谁要呢?」

年亮富说,「不是宣怀抿,是宣怀风。」

绿芙蓉轻轻地叫了一声,说,「呀,那是管戒毒院的那个,我妈和妹妹可以秘密地去戒毒,都是人家帮忙的,你怎么反而盼他死呢?你这人,真没有良心。」

年亮富笑道,「好,我没有良心。我的一颗心,就只放在你身上了。」

凑过来,和绿芙蓉嘴蹭着嘴,啧啧作响。

这时候吃饱喝足,也过足了瘾头,双眼迷离,浑身亢奋起来,便一路亲到床上,把一腔涌到头上的热血都花到云雨上去了。

次日起来,年亮富说要带绿芙蓉去番菜馆子去吃时髦的西式早点,两人打扮一番,坐着轿车出门。

到了昨日的巷口,忽地又一个人影闪出来,速度极快,司机皮鞋底子刚挨着刹车板,只听砰地一声,像是和什么撞上了。

绿芙蓉惊得花容失色地问,「怎么?撞着人了吗?」

年亮富忙心疼地抱着她,掩了她的眼睛说,「别看,你别看。」

司机下车,到车头一看,果然地上倒了一个妇人,正是小凤喜。鼻子、嘴巴都不断溢出鲜血,两只眼睛瞪着天,手脚一阵阵抽搐着。

衣服底下一滩血慢慢涌到路面,也不知道是身上哪一处出来的,一个脏布条裹着的婴孩掉在离她右手不远的地方,却没有发出一点哭声。

那是个已经发硬的死婴了。

年亮富从后座探头出来问,「真撞到人了吗?」

司机说,「老爷,是小凤喜,怕是活不成了。这不能怪我,她这样跑出去,谁也会撞着她呀。」

绿芙蓉在车里听了,猛地打个哆嗦,深深瞅了年亮富一眼,把目光转开,怔了半晌,竟不知触动那一根情肠,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了下来。

年亮富急得安慰她,自己也跺脚,叹气说,「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要钱,我已经给了,这分明是要我不安生呀。」

司机说,「不干老爷的事,她孩子病死了,大概自己也不想活,就到大街上撞汽车。」

清早时候不少人出门做事,见到撞死了人,纷纷过来围看。

年家连忙通知了巡捕房,又花钱寻了两个证人,作证说是亲眼看见死者抱着小孩子冲出来撞汽车的,巡捕房收了一笔钱,又看那妇人的孩子,尸身已经硬了,小脸冰冷青白,确实是妇人撞车前就已经死了,推断是妇人失去孩子犯了失心疯,撞车寻死,也说得过去。

便由年亮富做了善人,出资买了一副棺木,把母女两人装在一块,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法事,在城外找快地方埋了。

绿芙蓉受了惊吓,当日回到小公馆就病了,请了一个中医来,说无妨,吃两剂药就好。

不料喝了一剂,这天晚上睡下,越发地不好,忍耐着到了大半夜,下面竟见了红,把床褥子也染湿了。

小公馆的老妈子和听差们这才知道事情不好,急急忙忙叫车把女主人送到医院里,洋大夫检查后,说是流产了,胎儿很小,不足两月。

年亮富在电话里听了也惊慌到不得了,半夜冒着雨坐汽车除螨,赶到医院时,绿芙蓉脸色苍白如鬼,在病床上哭得两眼如桃,只说,「你做的孽,都报应在我身上了!你还来干什么?」

年亮富无可奈何,也抹了眼泪,说,「怎么怀了孩子,一点声息都没有就掉了?我自己的骨血,我能不心痛?」

自己哭过了,仍旧百般淡淡软语安慰绿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