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5/8页)

不料轿车到了巷口,猛地一个影子窜出来,司机忙着一踩刹车。

年亮富半点没堤防,差点撞到前面玻璃上,正变了脸要骂司机,就见司机把头探到车窗外头,扯着嗓门骂起来,「撞丧呢!死乞丐婆子,不见有车,撞不死你!」

那差点被撞的妇人却反而急急走过来一步问,「年亮富年大爷在车里头吗?」

一边问,一边目光往车里探。

年亮富也觉得诧异,把玻璃窗户摇了下来,问,「你哪位?」

那妇人见了他,眼泪似要迸出来,凄凄地说,「老爷,是我呀。你难道连我也不认得了?纵然不认我,你也该认自己的骨肉,这小女娃娃,鼻子可不是和你的一般模样?」

便把怀里裹着的一团东西往前送。

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极弱小的婴儿。

这样一点儿大,不该带到街上来的。

年亮富见她身上薄袄破着一个洞,蒙着烟熏过的油腻,头发垢成一缕一缕,再瞧那尖尖的下巴,确有几分面熟,下死劲打量了两眼,忽然惊道,「你不是小凤喜吗?」

小凤喜哇地一下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说,「老爷,可不是我。我从南京熬着命走了这一路,好不容易进了城,抱着这小冤家到年宅找你,被看门的拦了。亏得有一个听差的好心,告诉我到这里来等。」

年亮富左右看看,所幸这里已经近了巷口,四下无人,倒也不招眼。

他不便下车,仍在车里问,「你怎么成了这模样?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给了你一千块钱,叫你舍了他吗?」

小凤喜说,「到底是我身上一块肉,我怎么舍得下?究竟是生了她下来。我原本拿着老爷给我的钱,想着也不要唱戏了,在南京找个安生活计,谁知道来了飞机轰炸,炮弹簌簌往下丢,乱起来遍地打家劫舍,好人是没法活了。我在月子里背了孩子,身上没个钱,一路讨饭,一路才到了这。偏这小孽障,生下来就带着一身的病,您做父亲的瞧瞧呀。」

年亮富头一探,先就闻见了一股酸馊味,也不知是妇人身上的,还是小婴孩身上的。

那小婴孩模样又很不漂亮,脸皮皱成猴儿一般,小鼻孔里淌着涎水,已流到了脖子里。

他对小凤喜曾经是爱过的,只为了自己的处长位置,不敢开罪太太,所以给了钱送她走了,后来包了另一个戏子十里香,便对头一个淡忘了些,再至绿芙蓉,那更是把前缘斩得一干二净了。

竟至于这妇人忽然到了眼前,一时还认不出来。

年亮富正沉吟,小凤喜又道,「哎呀,您这个当父亲的,可要抱抱她呀?这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呢,一路可怜见的,现在见到老爷,我们母女总算是有活路了。」

年亮富脸一正,说,「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老爷,我看我是当不起。」

小凤喜怔道,「您这是什么话?」

年亮富说,「我和你的关系,难道不是早划干净了吗?你知道,我做事是很爽快的,你要一千块钱,我便给你一千块。彼此之间,不应该再有牵扯。」

妇人脸上虽黑脏,但原本颊上是透出红润的喜气的,这时却褪得全无血色,哆嗦着道,「您……您不能这样!就是您有别人了,看不上我,这到底也是你的女儿,难道要我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女子,养着她不成?」

便朝前一步,紧紧地贴到车门上来。

年亮富鼻子里一股酸味往里钻,忙把上身往后一退,嗤鼻道,「我的女儿?我看不见得。那会子你嘴里哄着我,说只跟我好,但你和张科长、刘秘书常常到饭店吃饭,又受黄老板的邀请,到他枫山的别墅里玩,有没有这样的事?我不吃这讹诈。」

小凤喜尖了嗓子问,「你有没有良心?」

年亮富说,「我要没有良心,怎么会给你一千块钱呢?可我也不是傻子。」

说完,把车窗摇上,用手杖笃笃地敲车厢地板,催促说,「开车,开车!」

司机拐弯开进巷子,妇人在后头抱着孩子,趔趔趄趄追上来,司机从倒后镜里瞧见了,忙又一踩油门,就把妇人的身影甩在很远了。

到了小公馆,司机过来给年亮富开了车门。

年亮富犹皱着眉头,嘴里说,「哪个瞎了眼的,把这里的地方告诉了她,我要知道了,非解雇了他不可。」

司机常年给年亮富开汽车,年亮富许多外宅他都知道的,也算是心腹了,便对年亮富说,「老爷,只怕唱戏的女人,没有好处是不罢休的,您刚才何不给她一点钱呢?」

年亮富哼道,「我对这些戏子,比你了解多了。你以为给几百块她就会老老实实走吗?她奶着一个孩子,那就是个聚宝盆,开了一个头,以后非逼着我往里面填钱不可。笑话,我看那丑模样,不像我的孩子。不能当这个冤大头。」

又对司机叮嘱,「你今晚不要走了,就守在外头。她要是过来闹了,把她拦住,别让里头知道了。但也不要给她钱。」

司机笑道,「我哪里有钱给她呢?况这又不干我的事。」

这时候莫大娘已被送到戒毒院去了,这里换了一个老妈子照应,慢吞吞过来把半扇厚木门打开,年亮富进去,过天井,径直到了房里。

绿芙蓉接到他出来前的电话,早等着了,见了就埋怨,「怎么路上耽搁了?我看你比往常来要多用了十来分锺。」

年亮富拧了她水嫩嫩的脸一把,笑着问,「你还要给我计算时间吗?」

说笑两句,便耳鬓厮磨,亲嘴摸乳起来。

两人在一起的时光,过得极快,不多时,老妈子过来说晚饭准备好了,绿芙蓉打着哈欠懒懒地起来,把烫卷的头发胡乱把了把,年亮富就挽着她的手到饭厅吃饭。

正喝汤,绿芙蓉端着碗忽然停了停,疑惑地问,「怎么我听见有小孩子哭啼的声儿?这附近的人家,没有小孩子常哭。」

年亮富慢条斯理嚼着五花肉,说,「城里到处是乞丐,满大街的哭声,你管它呢。」

绿芙蓉把脸半仰着,像要捉那一丝越过墙的哭骂声,正在出神,蓦然大门一阵轰轰作响,像有人在乱敲乱砸,绿芙蓉唬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

站起来到饭厅边上,扶着门往天井那头看。

只听一把妇人的声音夹着擂门的砰砰响,边哭边叫,「年亮富!年亮富!你快看看啊!你的孩子不行了!她病了呀!你总不能不看她一眼!我苦命的女儿啊……」

绿芙蓉猛地把头扭过去,瞪着年亮富。

年亮富急了,过来把手按着她的肩膀,解释着说,「你别信。这女人从前跟过我几日,讹了我一千块,现在钱花光了,又要来讹。我实在是招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