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御极(第2/5页)

弥生别过脸一哂,“他做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越瞧他越觉得他坏,分明谋划了那么久,当真下旨给他,他却推让起来,矫情得没边!大年下的,把百年干晾在那里。多少人眼睛里都看得很明白,现在故作姿态,岂不是晚了点!”

她对他只差没有喊打喊杀了,真是孩子心性不懂变通。沛夫人只得放缓了声气儿劝她:“你别再过问那些了,自己的日子滋润就是了。说得难听些,百年不过是先帝的儿子,空叫你一声家家,若是他得势,立起两个眼睛翻脸不认人,你也拿他没计奈何。还是图些实际的吧,难为他对你一片深情。他高位上坐了这么久还缺女人吗?能够一心一意,你还求什么?到了这个裉节儿上,顾好自己要紧。别怕缺孩子,你们将来少不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才最贴心,别人的儿子,到天上也管别人叫娘。”

弥生怏怏缄默下来。坐在褥子里,汤婆子在一处焐久了,等疼了才发现被烫伤了。眉寿忙拿药来,她也不甚在意,拉着脸道:“阿娘是来给他做说客的?”

沛夫人白了她一眼,“我是为着你!你这孩子不识好歹吗?”

她一条腿伸在外面,扭身对墙躺下了,是恼了,不肯听她母亲的话。

沛夫人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置气,接过眉寿手里的绢布给她裹腿,一头叹息,“你啊,就是被保护得太好,真正没有吃过太多苦。你想想,若不是他明里暗里地护着你,你到现在还有骨头剩下吗?身在福中不知福,为别人的骨肉和自己的男人闹,闹到最后要捅娄子的。”

弥生不耐烦,打岔道:“我命织造处做了几套深衣,是给莲生她们的,过会儿阿娘出宫带出去。”

这摆明了是要撵人,沛夫人站起来,拿她没办法,唯有摇头,“你这狗脾气是要改,犟头犟脑得我也词穷了。还是叫他进来和你说,横竖都到了这一步,他就是进宫也没什么了。”

沛夫人拂袖去了,弥生听着脚步走远,胸口拱着气也不愿回身看。隐隐察觉有一点动静,她才转过脸来。是百年,绞着手指站在踏板前,泪流满面。

她一慌,忙撑起来问他怎么了。他抽抽搭搭说:“我连下了两道旨意,阿叔还是不接。家家,还要叫我怎么样?难不成要到丞相府登门求拜吗?”

弥生垮下肩来,苦笑道:“当初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你的圣旨自然要连下三道。他连推三次,方显得他人品足重,和那些谋逆的叛臣不同。”

百年止住哭,眼睛被泪水洗刷过后益发晶亮,“我才在外面听说家家和阿叔闹别扭了,我是想,家家为我和阿叔反目不值得……”

弥生皱眉道:“不和你相干,你用不着自责。”

百年嗫嚅着应个是,却行退出了长信殿。

正殿的台基很高,风吹过来透骨凉。他放眼远眺,庑殿顶高低错落往远处延伸,给人一种深重的苦难的感觉。压抑透了反而觉得想笑,他对着风,笑得嘴唇发干。九王要进宫来,要在未登大宝的时候进宫来。果然人生处处有机遇,单看会不会把握罢了。

午后静谧,门上的软帘没有盖严实,微微留出一道缝。太阳光从底下钻进来,光柱里面有浮动的细小的粉尘,上下兜转,看久了叫人眼睛发涩。

弥生调开视线,倚着凭几慵懒翻了两页书。岁月在她这里停顿住了,她有时觉得自己在提前过老年人的生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但似乎同她没什么大关系。她和政治是脱节的,没有用处的人,像阿娘说的那样,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腿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拢在裤管里,一热疼得更炙心。弥生没办法,只好把裤腿卷起来,然后伤处是没知觉了,小腿肚又冷得抽抽了。她垂手搓了搓,手心里的温度能缓上一缓。跟前没人在,她也懒得张嘴叫她们点炉子,自己把榻上的狼皮袱子一掀,绷直了脚尖塞进去,下半截好歹暖和起来了。

读干宝的《搜神记》,读到韩凭夫妇殉情化作鸳鸯鸟的时候泪水涟涟。书上的爱情让人感动,现实之中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百年要禅位了,然后慕容琤入主邺宫,到时候自己的处境也堪忧。别人面前他装腔作势,能得个“性颇严”的名声,在她眼里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没少吃过他的亏,实在是累,累得连记忆里都带着苦,让人不敢回味。

今天是小年夜,总管已经张罗着开始给众人打赏,分发五铢钱。宫人们也就今天高兴,能大声说话,畅快地笑一笑。弥生听外面热闹地挂灯笼,贴门帖,心里渐渐敞亮了。

桌脚的那缕光带宽了又窄下去,有人进来了,左不过是到了眉寿给兔子喂食的时候。那位兔爷骄矜,很不好糊弄,尤其大冷天,越发乖僻难伺候。

可是一双云头履迈进了她眼角的余光里,她回过头,才发现是他来了。

“看什么书呢?”他凑过来,讨好地挨在她边上,“瞧这心肠软的,都看哭了吗?心里有事,同我说说。”

她老大不痛快,对着外面呵斥:“玩疯了不成?怎么没人进来通传?”

她不待见他,他知道。廊下的宫婢内侍跪倒了一大片,他无奈道:“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不怪他们。”

她掉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你不叫他们通传?你凭什么指派我宫里的人?你不是一再地推让帝位吗?触手倒伸得长,管到我跟前来了!”

他知道她的气还没消,也不和她针锋相对。看见她腿上一块伤,他大惊小怪地哟了声,“怎么弄得这样?传医官了吗?”

她不愿意搭理他,仍旧低头翻她手里的书。他在旁边絮絮叨叨半天,见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有些泄气。地炕一头立了个书柜,整齐码着各式各样的孤本。他看着那些书,心里有些惆怅。这些年来养成了她读书的习惯,可以不学女红,书是一定不能撂下的。他随手挑拣,找了本《异志录》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来。她不说话没关系,隔着一张矮几,她就在他眼前,这样也够了。

外面的光线透过绡纱投在她脸上,薄而柔软的一层,像打了水粉。她太年轻,颊上甚至有淡淡的绒毛,更显得稚嫩可爱。可爱的,也可怜。十六岁的太后,独自坐在这凄冷的深宫里。

“你的生辰要到了,想过怎么庆生吗?”他说,“咱们在金虎台设宴好不好?把宫外的姊妹都请进来。”

她恍若未闻,仍旧不理睬他。书页是簇新的纸张,翻过去便会发出脆响。她找到了妙处,只要他说话她就翻页,把他的声音都盖住。

他无可奈何,“我听母亲说你还是不高兴,看来只有亲自来赔罪。你要是不解恨,我还让你打。打了怕手疼,我请竹板来。那时我在太学罚过你,今天让你一并讨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