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块木头是脏的(第2/7页)

贺顿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早就成了心理学家的观察对象,好似秦岭山脉中那些脖子上挂着项圈的大熊猫。她默不作声,一时无法适应这个关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你后来化装成抑郁病人到我的诊所去,又是因为什么?”

“这就更好解释了。因为是朋友辗转托来,希望我给一个开业的心理师以指导。你知道这种请求多得很,我都一概回绝。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起你是一个高才生,但我不知道你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在实践中是否有用武之地?我要亲自考核一下。”

贺顿理出一点头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姬铭骢微笑着说:“心理学家观察整个人类的行为,借以推测他们的心理,借以预测他们的将来,这本身就充满了无穷的乐趣。我猜你一定也是因为这种乐趣,才来找我的。”

贺顿说:“不是因为乐趣,是因为苦恼。我走投无路了。”

姬铭骢说:“如果你不是因为乐趣,真的走投无路了,你可以放弃这个个案。没有人能阻拦你。”

贺顿说:“如果我要放弃,我就不会费尽心机地找到您,请您指教。”

姬铭骢说:“好,我欣赏你这种为了来访者的利益而不懈追求的精神。那么,我从现在开始,答应帮助你。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需要说在前面。”

贺顿说:“您尽管说。”

姬铭骢说:“我辅导你,这是要收费用的。”

贺顿舔舔嘴唇说:“我知道。不知老师要收取多少钱?”

姬铭骢说:“不一定是钱,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因为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关系。否则你以为是一个善举,会影响我们的督导进程。”

贺顿很感激姬铭骢的专业精神,说:“我会支付的。只要我付得起。”

姬铭骢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地主老财资本家?我是一个科学家,讲究公平,当然会让你支付得起。另外,所有的过程要保密。”

贺顿说:“我知道。老师,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以专业精神接受您的督导。”

姬铭骢说:“好吧。开始。请随我来。”说着,他站起身来。

贺顿打量着姬铭骢刚刚站起身的木榻,说:“这个床挺有意思的。”

姬铭骢说:“以前是用来抽大烟的。”

贺顿吓了一跳,说:“您怎么有这东西?”

姬铭骢说:“心理学家可以有任何东西。”

贺顿说:“您祖上传下来的?”

姬铭骢说:“看来你对这个榻还挺感兴趣。我祖上没有这么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贺顿说:“多脏啊。”

姬铭骢说:“外表脏可以刷刷。没有一块木头本来就是脏的,所有的树都是洁净的。”

贺顿心想这句话很有哲理,大师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她不再做声,跟随姬铭骢往前走。到了一间不大的房子里。屋子里面陈设很简单,墙壁洁白,窗帘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抖动,发出极为细碎的声响,犹如金鱼吐出的气泡在空气中破裂。在屋子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舒适的长沙发,猩红色,极为醒目。

贺顿问:“我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吗?”

姬铭骢说:“这不是普通的沙发,是弗洛伊德榻。”

贺顿说:“我的诊所里也有,只是和你的这张不大一样。”

姬铭骢说:“其实弗洛伊德榻可以有各种形状。当年,弗洛伊德在自家的诊所里给来访者做精神分析,用的就是普通的沙发。如果说要有什么要求的话,就是舒服放松。老人家去世之后,心理学家们把这种椅子命名为弗洛伊德榻。在一些电影里,这种让人能够仰卧的床被描写得很神奇,其实,就形状来说,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我去过维也纳的弗洛伊德故居,在那里,有现代派的艺术家们用钢板制作的弗洛伊德榻……”

听到这里,贺顿不由得惊呼起来:“钢板?多么寒冷和僵硬!”

姬铭骢说:“也许这正是弗洛伊德榻的本质。在很多人那里,睡在这张沙发上,就是一种刑罚。不过,一个献身学术的人,就没有权利像旁人那样生活了。”

贺顿听得胆战心惊,说:“我现在就要躺在弗洛伊德榻上吗?”

姬铭骢说:“不用。到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你商量。如果你不同意,我是绝不会对你进行分析的。”

贺顿总算舒了一口气。那一天,还很遥远,起码,目前不必。姬铭骢在贺顿对面坐下,说:“谈谈你要求督导的案例吧。”

那天晚上,贺顿值班,她给自己预定的下班时间是二十三点。

二十二点五十九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夜晚的铃声就像雾气中的红灯一样,格外振聋发聩。贺顿拿起听筒时,心还怦怦跳。

“你好。”贺顿机械地说。

“深更半夜给你们打电话的人,有什么好的……”对方是个女的,声音细弱挣扎,好像是从地狱里抛上来的一根游丝。

“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吗?”贺顿已经长了经验,判断这很可能是真正的来访者。

“你是什么人?”对方不信任的口气。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贺顿好言相答。

“是一般的前台服务还是心理师啊?”对方悲痛但不糊涂,警觉很高。

“这么晚了,已经没有什么前台服务了,我就是心理师。”贺顿答。

“你干吗还不下班?”多疑的人问。

“业务很多,正在加班。”贺顿说。心想这也不算谎话,接听电话也是业务。

“哦,那我想问问你,要是我到你们那里见见心理师,行吗?”

当然行!太行啦!贺顿喜出望外,但又不能表露,拼命克制着喜悦,说:“行!”她不能说更多的字,怕泄露了快意。

“明天行吗?”

“行。”贺顿又是简短回答。

“我能知道是谁给我做吗?”女人继续追问。

“我们这里有多位心理师,你希望什么样的人给你做咨询呢?”贺顿转守为攻。

“女的。”对方很快回答,看来是既定方针。

“行。”

“我能知道她姓什么吗?”女人继续问。

“为什么需要知道她的姓?”贺顿不解。

“难道挂专家门诊的时候,不能知道是哪位专家吗?明天见到她,我也好打招呼,不然显得我多没礼貌啊。”

贺顿回答:“姓贺。”

女人说:“那我明天早上九点到你们那里去见贺老师。”贺顿接着告知了诊所的具体地址,然后说:“请您准时来,我等你。”

那女人片刻的沉默,然后说:“请问您贵姓?”

贺顿一时有点狼狈,说:“免贵姓贺。”

女人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和刚才的柔若无骨判若两人,说:“这么说明天的心理师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