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8/22页)

大孩子虽然吵闹,总的来说都比较懂事。车上的规矩是,若是满员,孩子要给大人让座。有的孩子叛逆,不过表现上是含蓄的,他们拖延着,慢慢让出座位。挤奶工的大儿子给校车添了一种基调。吵闹成了粗暴。有一回,我看见他不仅不让座,连伸到过道中的脚都没收回。我上车后他觉得不好意思——我是邻居,认识他们家和他的父母。但是他身边有朋友,他不能让自己难堪。

公交车把我们载到庄园巨大的紫杉树荫下,离我们两家都不远。

我说:“彼得。”

他站住脚,像某个军官学院或是少年管教所的男孩。他扭过头来说:“先生!”好像等着被扇一巴掌,但没有真心想道歉或表示尊敬。那样的反应让我觉得紧张,我感觉瞥见了他的过去,看到他对挑衅的需要,这是他唯一自信的表现。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不是很想再跟他交流。我什么也没再说。

他是公交车上的异类,在村子里像是一个入侵者。事实上,周围没有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孩子多的家庭都搬走了。倒是有一些年纪小的孩子,但挤奶工的小儿子看着也有点奇怪。公交车接的幼儿园孩子中,有两三个几乎痴呆的孩子。挤奶工娇小的小儿子和其中一个傻孩子亲密至极。那是个小胖子,粗手粗脚,脑袋圆而重,穿着花哨的衣服,有时候是鲜红,有时候是明黄,浅金色的眼睫毛和眉毛象征着弱视。这个胖孩子在车上焦躁不安。他在座位间窜来窜去,好像知道脱离了学校的束缚。他用厚厚的湿嘴唇放肆地对车上的人说脏话,天真地说出下流话,能从口气中听出他是从谁那里学来的。这就是挤奶工小儿子的朋友。

他们被这份工作拯救,他们在山谷里过着很多人希冀的生活。但是他们很扎眼。他们毁了接手的粉色小屋的花园。不是故意冒犯(正如彼得在公交车上的表现),而是忽视,无意识,想不到他们在家里的生活方式会影响别人。他们新获得的部分自由是乡村的隐秘,不被人观察的自由,他们觉得在昏暗空荡的路上和空旷的田野里能获得的自由,就像我一开始想的那样。

这份自由,以及乡村生活新鲜而单纯的乐趣,让挤奶工突然萌生了吉卜赛人的本能,买卖马匹的本能。他买了匹憔悴的白马,养在公路边一小块地上。这动物本就可怜,现在孤零零的更可怜了。它很快吃完了那片草。它无精打采,无所事事;坐在公交车上的人谈论着它的处境。

挤奶工很快又给大家增加了谈资。某晚,他的奶牛跑了出来。它们在路上游荡,踩踏田野、花园以及我小屋前的草坪。

有一天,又是在我小屋前,在草坪对面的小路上,挤奶工牵着一匹毛棕白相间且浓密、粗腿粗颈的马驹,走向后面的小牧场。某天下午放学后,挤奶工和儿子彼得阉割了那匹马驹,他们牵着流血的马走过我小屋的窗口,走向白色的宽大的门,经过教堂的院子,走到紫杉树下黑暗的小径,接着走向公路。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受过训练吗?还是仅仅听说应该骟马?

虽没有听人说起,但我相信马驹死了。这是养牲口的人的残忍之处。不是绝对的残忍,更是一种随意,是照看依赖于人的动物、目睹其整个生命周期的人会有的态度。他可以表现得温柔,却想着奶牛虽然能产那么多牛犊和牛奶,有一天还是要被篷车送到屠宰场。

奶牛、青草和树木,都是乡间美丽的景致,存在于我身边。虽然我不曾真正置身在它们之中去欣赏,但我觉得自己向来了解它们。下午散步途中,我有时能看到山坡上黑白相间的奶牛映衬在天空中。很像童年在特立尼达岛上熟悉的炼奶的标签。那里没有这么好看的奶牛,那里很少有新鲜牛奶,多数人喝进口的炼奶或是奶粉。

现在,离那处风景不远的是残酷的行径。那被骟的流着血的马驹暴躁地晃着头和鬃毛,被那对脑袋很大的父子牵到紫杉树下的白门处,这一幕在我脑海里萦绕了许久。

那个镇上的家庭“得救”了。(他们是从布里斯托来的吗?还是从斯文顿?在当地人看来,城镇多么让人害怕!我也怕,不过原因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在乡间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私密或是不引人注意。他们在这里比在镇上更受人指指点点。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我在公车上听到一些议论,更多议论是照看庄园的夫妇告诉我的。他们如此惹人注目,引起这么多不快,该离开了。

租车人布雷是他们的邻居,他喜欢独处,我从他那里听到关于那家人唯一的好话。有天晚上,布雷来救一只困在我阁楼里的鹦鹉。他轻易地救出了它,接着说起了邻居,说起了挤奶工的大儿子:“他对鸟不错,你知道吧。”

布雷两手捧着这只受惊的、羽毛亮丽的蓝黑色的鸟。他用两只手捧着,这样鸟在他的粗手指上休憩,鸟头在他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的环中。两手轻轻一动就能压死鸟,但是布雷只动了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鸟头,两只拇指交替抚摸,直到鸟回过神来为止。布雷虽然把屋前的地改成了汽修用的院子,却仍是个乡下人。他以一种自幼就熟悉鸟的方式畅谈鸟和它们的习性,几乎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我疑惑布雷对鸟的这种了解,挤奶工的儿子怎么可能做到。

马圈中取代棕白相间的马驹的,是一匹高大优雅的马。我听说它曾是匹著名的老赛马。我觉得它的出现和挤奶工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当地的某个土地业权人,甚至是哪个暗暗要赶走挤奶工的人,带来了这匹马。

我不知道这匹马的名字和它赫赫的名气。我也看不出它的年老。但是它的确很老,只有几个月或者几个星期可以活了。它来山谷是等死的。我还觉得它肌肉健壮,皮毛光亮。它像名运动员,虽然年纪大了,丧失了力量和灵敏,却保留着长久训练而来的优雅形体。

听说了这匹马的盛名与他的胜利纪录后,当我注视着马圈中的它,不禁思考起拟人化的问题。它知道自己是谁吗?它知道自己以前在何处?它是不是在意?它怀念人群吗?

某天,我到庄园边缘去看这匹马,穿过深草丛,踩过一大堆正慢慢变成肥料的湿山毛榉树叶,穿过布满青苔、长霉的苹果树,瞥见了一边绿树成林的果园的剩余部分。老赛马把头转向我,一副好奇的样子。接着我痛苦而紧张地发现,马的左眼瞎了。我走近时,它需要转头用明亮而充满信任的右眼来看我,那只眼仍让我觉得那不像是老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