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7/22页)

我眼含喜悦看到了。但是我慢慢才看懂。这不像童年在特立尼达岛上时那样,那时我对花草几乎是发自本能地知晓;这像是学习第二门语言。如果当时能有现在的知识,我一定能重现杰克的花园的季节。但是我只能记住简单的事物,比如春天的球茎,盛夏种下的一年生金盏花、矮牵牛、飞燕草、羽扇豆,在英国和特立尼达岛热带气候下都能生长、让我欣喜的剑兰。还有高而粗的竿子周围培植的玫瑰,开出几百朵花儿;还有永远被修剪得矮矮的小苹果树,秋天挂满了惊人的果实,在凉爽的季节里带着最温暖的色调,像是童书或者老课本里的苹果树。

小屋后——现在其实是前面,连着车道的真正入口——有一个温室,很像报刊广告上的温室,也许是邮购来的。这个温室立在不平坦的混凝土地面上,在农场和小屋间满满当当的杂物中间显得崭新而正式。杂物有小屋里的东西,也有农场的。这儿离破旧的牲口栏不远,有时候生病的牛关在那里,它们在布满苔藓的黑土地上踩踏着。杰克种的是英国温室里常见的花木,比如美丽超凡的倒挂金钟。

这么多需要照料的东西!这么多在不同时节种植的花木!杰克好像在寻找活计,寻找任务,想办法让自己忙起来。后来我想到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忙碌一天,填满一天,杰克出售花草和蔬菜也不仅仅是为了钱。似乎在破败的房屋和老式农场之间(机器低效,威尔特郡多人力,上世纪农场劳工的贫穷是出了名的),这块地让杰克获得了成就感。

我好奇他对生活是否满意——他身处自己布置的环境中(对我而言那是一种非常快乐的环境),与季节和地理环境合拍。一个周日下午,我的好奇转成了羡慕。午饭后我去散步,看见杰克的小车沿着那条有车辙印的宽车道朝农舍方向颠簸而去。他没有像平时那样从防风林边的路上开下来。他去了酒馆,脸通红。看见我时他对我大喊,从车窗里探出身,非常热情。

周日!但是为什么他选择走那条野草丛生的车道?为什么他不走常走的路,轻松地开上半英里,那条铺好的路直接通向山顶的新谷仓,又直接往下到小屋?他是醉了,是想体验那条车道,还是害怕有两三个盲角的狭窄小路把他带到河里?也许在他心里,周日的车程是酒吧快乐的延续。周日喝啤酒的快乐!好比他作为自由人在花园里劳作的快乐。

*

这儿是一个不变的世界——在异乡人眼里。我最初的印象是这样的:乡村生活,时间缓慢流逝,死寂的生活,私生活,邻里不相往来的生活。

但是不变生活的观念是错误的。变是永恒的。人们死亡;人们变老;人们改造房子;房子出售。这是一种变化。我出现在山谷中,入住庄园小屋,这是另一种变化。沿着车道竖起的铁丝栅栏也是变化。人人都在变老,一切都被更新或抛弃。

在我知道经理的巡视路线后不久,沿途也开始变化。住在公路边茅草顶小屋里的一对老夫妇离开了,小屋的篱笆上爬着茂盛的玫瑰。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家人,听说是从镇上来的。男人来做挤奶工。挤奶工的工作是一成不变的:每天两次看着一大群奶牛走过挤奶机。挤奶工是性格最喜怒无常的农场工人,有些甚至是流浪汉。

新来的挤奶工长得丑陋。他的妻子也难看。他们的丑透着伤感。丑陋走向丑陋是为了寻求互相支持,结果却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

改变是奇怪的。两处房屋聚集地没有几座房子,它们组成了一个小村落。人们不常在路上走,生活都在房子里,购物则去索尔兹伯里、埃姆斯伯里和威尔顿周边的镇上,因而这里没有什么公共场所。即使变化可能很大,也需要时间才能被人注意到。高耸的山毛榉,橡树和栗子树,窄路上的曲折和阴影,盲角的拐弯——这些增添了乡村的美,同时也增添了神秘感。(那种不被注意的、私密的感觉,使得我在初到时对农场工人说了谎。他们友善而好奇,想知道我住在哪座房子里。我随口编了一个名字。我没想到他们知晓这儿所有的房子。)

我不怎么认识那对老夫妇。我更了解他们的农舍,它美得让我惊异。农舍很窄,有着粉红色的墙。茅草屋顶用铁丝网固定,天窗下的茅草点缀着绿色的苔藓,屋脊上立着一只铁骨架的稻草野鸡,这玩意儿我在当地的房屋上见到很多(最初是盖茅草屋顶的人的突发奇想,现在成了普遍装饰品)。粉红色的小屋加上树篱和玫瑰,看上去是典型的乡村农舍。

老夫妇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座农舍的风格,尤其是篱笆和花园,得益于他们的勤劳与品位。几个月后,花园变得荒蛮。树篱还是那么紧密,但玫瑰篱笆失于修剪,凌乱不堪。

这家人的来历我有所了解,是从租车的布雷那里听来的,他是他们的邻居。我从照料庄园的人那里也听来些故事。在去索尔兹伯里购物的公交车上,也听到了只言片语。新来的挤奶工一家在镇上度日艰难,来山谷生活算是“得救了”。

男人年轻高个,脸很长,头发稀疏;容貌并不粗犷,倒是透着几分严肃。他长着一张饱经沧桑的人的脸,但依然是年轻的脸。他的妻子看上去年老,这个家经受的一切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她看上去像是他的母亲。他的脸和头很长,而她的脸是方的,像是被挤压过,布满了皱纹。她戴着无框眼镜,这一时髦装饰让人意外。她很内向。她丈夫脸上偶尔会浮现笑容,但是我从未见过她笑。

他们在镇上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像他们这样的人,压抑着情绪和激情,如何度日?他们能做的,充其量是无言地忍受。他们所受的痛苦和羞辱仅仅体现在了性格上:就像恶灵掌控了肉体,肉体做了什么都一副纯洁无瑕的模样。

这对夫妇有两个儿子。大的有父亲那种逆来顺受的表情,又带着一丝暴力、淘气和无意识的邪恶。年纪小的更像母亲。小小的他虽仍穿着整洁的灰色法兰绒校服,却已经有了些母亲那种拒人千里、寡言少语的气质。

下午有一班公交车从索尔兹伯里去南边的小镇和村庄。去的途中接一些年纪小的孩子,返程时接上年纪大些的中学生。挤奶工家的两个男孩搭这趟车。我有时也会坐。山谷中的生活依旧。我近距离看到了男孩们。我觉得虽说山谷“救了”这两个孩子,小镇的印记仍留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