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胡骑长歌(第6/19页)

“活捉?”董据笑声尖锐枭桀,“太傅却说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话虽如此,此刻他也知道错手射到的是裴萦,不得不令下属止了攻势,亦让人入水救人。待稍平了下心绪,却听令狐淳在那边还是骂声迭迭,一时也是难忍,冷嘲道:“魏陵侯说得好,我确实是丧心病狂,不过却也比不上你。不管怎么说,我都还不至于没出息到不顾乌桓先祖的脸面,投身汉人文士麾下,去做他们的奴仆!”

“你说谁是谁的奴仆!”令狐淳气得浑身发抖。

这边唇枪舌剑,慌乱着搜寻落水的裴萦。那边船上,独孤尚僵着身子愣愣望着暗深无底的河水,良久才转过头,望着扯住自己的衣袂不让自己入水救人的宇文恪,一字一字道:“恪父,方才推她的人,是你?”

“我只是为了少主。”宇文恪低着头,自知理亏,放开独孤尚的衣袂,拐着腿走去掌帆的地方。不料对面忽有一道清风席卷而至,寒锋惊现身下,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觉锐痛已自膝盖的骨骸间蔓延周身,刺痛锥入脑髓,却是无法忍受的麻痹,令他眼前发黑,大叫一声,昏倒在甲板上。

“什么人?”石勒惊望着宇文恪双腿被斩,血红喷洒风雨。而那道灰色的风影只在他旁边打了个圈,便如同是万千鬼魅环绕周身,令他不寒而栗。与此同时,他听见有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轻道:“北岸诸镇有延奕领兵防守,唯有首阳山下的芦苇塘无人深入。你们,好自为之吧。”

满舟人都看不清来人是谁,仅独孤尚依稀望到那是一个老者模糊的身影,腰间一条冰蓝色玉带清冷刺目,随着耳边拂过的风声,悄然坠入河水。

他转过头,望见河面上荡漾而起的,只是一圈小小的澜纹。

“愣着作甚?还不趁乱快走!”贺兰柬狠推了怔在当地的石勒一把。石勒清醒过来,望着舟上剩下的侍女们无辜而怯懦的眼神,叹了口气,飞快点了她们的穴道,令她们昏睡在地。

夜下落雨仍不止,石勒心中不忍,吩咐诸鲜卑武士:“将她们抱进舱中去。”自己走到船舷旁,亲自掌帆,迅速掉转舟头,朝北行去。

董据自然不肯轻易放他们离去,但面前的河面上满是浮在水里找寻裴萦的士兵,想要就此追上却是不可能,后退了二十丈,再要调头时,却见令狐淳的战船已挡在自己的舟前,不禁怒道:“你想放了这群余孽不成?”

“是你想争功吧?”令狐淳冷冷淡淡道,“据我所知,延奕已在对岸布下重重防线,你我只管坐观其成便可。再者,那条船上还有几十位裴氏家人,以你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个性,非得再次毁舟不可。如今裴萦郡主已然落水,裴氏家人若再有什么闪失,我自问不能面对丞相。董将军在我面前尽管出言嘲讽,他日到了洛都,当着太后和丞相的面,你可能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追杀独孤余孽,这才射杀郡主?”

“你!”董据气急败坏,但想起裴行一贯面清目冷的容色,心中便没来由地一个激灵,未再多说,恨恨转身入了舱中。

令狐淳回头望着远去的船只,不知为何,竟是暗暗松了口气。

身后忽地“哗”然一响,令狐淳转眸,但见不远处水潮两分,风浪中有灰色人影抱着绯衣少女飘然而起,落在令狐淳身畔的甲板上。

“箭上有毒,去问董据拿解药,另备火炉、纱布,立即送入舱中!”灰衣老者目不斜视,匆匆越过令狐淳。

令狐淳犹在震惊方才老者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望着他清瘦的背影,一时反应不过来。

“还不快去!”老者回头,冰冷的双目不怒自威,“再迟片刻,郡主性命难保!”

“是。”令狐淳忙回身命人搭建两船之间的木板,准备疗伤的金针、纱布,暖身的火炉、姜汤等等。一时忙乱,待他终于有空瞥顾天际,这才发觉,东方一道曙光之下,济河上萧瑟一夜的风雨已逐渐微弱起来。

拂晓,漫河风浪,孤舟一叶。

石勒隔空远眺,水天一色,百里方圆不见任何追兵,略安了心神,令身旁的鲜卑武士看着方向,自己转入舱中稍歇了片刻。

宇文恪双腿失血过多,此刻还是昏迷未醒。石勒望着他膝盖以下的空荡,不免一阵揪心的难受。又见那处包裹的纱布虽然厚重,但此时仍有猩红的液体不断渗出,因而很不放心,问独孤尚:“恪老如何了?”

一夜之间,十四岁的少年眉宇间再不复一丝稚嫩之气,目光淡淡瞥过宇文恪的面庞,道:“他左腿本就中了毒,如今被及时锯断,毒液散尽,未曾威胁到心脉,倒是救了他的性命。至于右腿……”

他不再多说,石勒叹息道:“那便算是他害了萦郡主的代价吧。”

独孤尚不语,石勒看了看他,又轻声道:“少主,其实方才恪老推裴萦郡主也不是有意的,是为了救少主,而且,我看得出来,他也运力为郡主挡了挡那箭射来的力道……”

“我明白。”独孤尚语气倦怠,揉了揉额角道,“我并未怪他。只是我们这次欠下的恩情,怕是难以偿还了……”

石勒沉默,去旁边喝了口茶,脑中又想起一事,沉吟道:“还有一事要请少主决断。”

“什么?”

石勒将老者的留言说过,问道:“依少主看,此话可信不可信?”

独孤尚轻轻皱着眉,一时不能决断。贺兰柬半躺半靠在软榻上,本在闭目养神,此刻闻言清醒,想了想,道:“去首阳山吧。那里确实有个芦苇塘,因泊舟的地方通往一处幽深狭窄的山道,瘴气弥漫,草木阴森,民间流传有妖鬼出没,因此十分荒芜,素来无人行走,想来也是如此,朝廷才疏于防守。”

石勒道:“你去过那地方?”

贺兰柬懒懒翻个身:“没有,书上看到的。”他睁开眼,伸手取过榻侧的琵琶,指尖抚摸琴弦,在满舱逐渐沉重的寂静下,铮铮拨弦。曲音初时凄冷,他沉浸在心事中,想到那缕不知沉没在何处水底的佳人魂魄,愈发伤感心痛,闭起湿润的双眸,长叹一口气,手指勾弦,顿时转为铿锵之音。

他嘴里唱道:

“彤阙闭。菰蒲重。

山光凝暮。江影涵秋。

冰弦愁玉柱。弹怨瘦东风。

飞鹰惊寒入云岫。下长空乱满京都。

西风行云。初阳远潮。流水如空。”

歌声中,舱外雨声渐渐止了。天方霁色,一道晨光越出阴霾,穿透窗棂投在舱中。独孤尚眼前的光影在慢慢明晰,他握着宋玉笛,静静摩挲笛尾处细致的蔷薇花纹,想起母亲最后留下的话:“快则十日,迟则一月,我们在云中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