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云篪易成,孤心难断(第5/6页)

商之轻笑:“如遇强敌,你能护得了我?”话虽如此,却也不再强求,双腿猛夹马腹,驰入金城。

离歌迅速扬手放出袖箭,见冰冷赤焰滚过云霞,这才急急甩鞭,奋起直追。

金城早在数月前已归鲜卑辖制,相比战火纷乱的中原各镇,此处倒得几分安平之世的平静与祥和。时逢城中夜市初起,华灯明照,因临近塞北,胡风遍城,酒肆喧哗处皆是笳动胡舞的鼎沸热闹。商之纵马绕行巷陌间,路过郡守衙门避而不入,离歌紧随其后,心中甚疑,待瞧见商之驱驶烈焰马拐入一座僻静庄园间,玉色云纹的刻痕于甍顶隐隐若现,方恍然大悟。

“见过尚公子。”此地云阁主事得到传报,急忙赶来堂上拜见商之。

商之斗篷未去,负手立在窗旁,并非久留的姿态。他俯身扶起主事,问道:“我先前劳烦主事帮我找的远古明玉,不知此趟商队西行,途中有没有找到?”

“找到了。”主事仿佛早已料到商之此行的缘由,将随身携带的锦盒放置案上,笑道,“公子今日来的也正是时候,西去乌孙的商队昨日刚回来。”他打开锦盒,指着里面一枚约莫四寸长的明润紫玉,啧啧道,“这枚明玉是远古的宝贝,不知为何竟流失到了异邦。若非公子上次指明了方向,云阁纵有通天能人,也是找不到啊。”

商之取过锦盒,手指轻触紫玉,烛火映照下的眉眼微微柔和了几分,凤目含笑,道:“辛苦主事。此物价值连城,我且先给千枚金铢,稍后派人送到。”

“公子何出此言?”主事面色一变,摇手不迭,“公子与少主情同兄弟,属下岂能收公子钱财?”

“这枚玉,与他物不同。”商之淡淡笑了笑,收起锦盒,告辞离去。

东出金城,峭壁跌宕的山野间,月色漫途。离歌望着行在前方的商之,几次三番拍马赶上,欲言又止。

终是连商之也忍不住侧眸瞥着他,皱眉道:“何事?说。”

离歌目光闪烁不定,盯着商之手中的锦盒,吞吞吐吐道:“那枚明玉……”

“送人的贺礼。”商之冷言截断他的话,握着缰辔的手狠狠一紧,烈焰马奋蹄一挣,眨眼奔逝数丈外。

月光如练,清冷的银华映入眼眸,放眼所望,前方山陵如冰,寒色无尽,压得他胸肺猛然潮滚浪翻,任他再冷静理智地克制,却也难平心绪起伏。

“独孤,独孤……”他低声喃喃重复,少时放声大笑,“独——孤——!”身下烈焰骤然怒吼,四蹄腾云,疾风赶月。一声清笛裂帛惊云,悲啸动四野。

千里驰骋不歇,翌日一早渡舟过泾水。北地郡战火如荼,重镇郊野,无处不是兵荒马乱的疮痍满目。沿途关卡林立,周转不易。至午后未时,方入拓拔轩驻扎于归畔山下的中军营寨。

鲜卑军自入北地郡以来,多为攻城夺池之战,少了纵横苍原的骁妄任意,入得方寸为城的中原诸镇之间,只觉步步艰难。拓拔轩淌过泾河之后,好不容易血战夺下险地归畔山,然横陈他东去征途路上的,却是号称“坚城”的郁郅。司马徽亲自督战于城中,双方鏖战数日,胜负难分。商之到达军中前夜,拓拔轩独领三千人突破北军陈于郁郅城西的防线,南越三十里,火燃北军粮仓。事后为避北军拦截,绕行东南丛林,拓拔轩手上虽握军师给他提前备下的地图,然盛暑之日林中瘴气甚多,折腾到正午,方才摸清回营的路。

一入中军,拓拔轩喝了杯水解乏,本想继续与军师商讨军情,不料疲乏加身,困累非常,说着说着便闭目歪在榻上睡着了。军师也不多言,挥了挥蒲扇,悠然一笑,自行出帐。

午后商之由段云展引带入帅帐时,拓拔轩横卧榻上,双目紧闭,睡容正深。段云展上前要叫醒拓拔轩,商之却摇头道:“他也累了,不必吵着他。东朝来的军师何在?我要见见他。”

段云展奇道:“主公怎知军中来了位东朝军师?”边说边带着商之出帐,往西面帐篷走去,笑道,“那军师虽则能掐会算,精通兵法,但行事实在忸怩得很,嘱咐轩与我不得上报于主公,说免得引主公分心。未想主公更胜他一筹,竟早料到他的行踪了。”

说话间已至帐篷前,段云展嗓门清亮,帐中人未免将最后几句听得清楚,因而笑应道:“商之君大才槃槃闻名天下,阮某自愧不如,就不劳段兄来分高下了。”言词温润悠然,略透几分慵懒。

商之微微一笑,望着帐前竹帘轻启,一身着雪白纱袍的男子缓步走出。商之点头致意:“阮兄别来无恙?”

“别来有恙!”阮靳揖手还礼,一本正经地道,“自东朝荆州战事了结,阿彦那小子便整日催促我北上。殊不知日照炎烈,战火燃面,日子实在不好过。我这不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若是别人见到也罢,但被东朝那二人见到了,必然取笑甚多。”说着一伸臂,请商之入帐。

一旁段云展自引着离歌离去,商之随阮靳入帐坐定,随口笑道:“阮兄名冠江左,除了沈伊,谁还敢取笑你?”

“商之君这就有所不知了。”阮靳盛出一盏茶汤递过去,哀哀叹了口气,“沈伊口无遮拦,是鬼神避尤不及的人物,不谈也罢。只是我家夫人,却是生性喜欢白皙俊美男子的小女子。如今一整年不见我回,我若这般模样回去,定笑我是哪里冒名充姓的孤魂野鬼,装着不认我,将我拒之门外,也是可能的。”话虽如此,然说起家中妻室,阮靳眉眼温柔沉浸,语音低软,相思外露犹自不知。

商之低头饮茶,笑了一笑,并不应话。

阮靳将适才于案上摆弄的木骰收起,自案边取过一封信,交给商之。

商之瞥了眼信函上的字迹,唇边笑意淡褪几分,叹道:“原来阮兄北上是身兼数命。”

阮靳笑道:“数命同归,无论阿彦,还是阿公,都是要我帮辅于你。”

商之不言,垂首阅罢信函,沉默顷刻,才道:“太傅对鲜卑的用心尚十分感激,如今子徵南下东朝,太傅出面为鲜卑斡旋,阻止东朝援兵北上,对鲜卑如今的处境而言,无疑是大恩。请阮兄转告太傅,谢澈将军如今冒险留于北军为鲜卑内应,生死置之事外,尚无以为报。尚定不负太傅恳请,将来鲜卑若胜,只要谢澈将军愿留北方,鲜卑必引为功勋之臣,绝不亏待于他。”

阮靳颔首微笑:“如此,多谢商之君成全。”

商之淡然收起信函,慢慢道:“太傅为晋陵谢氏子孙筹谋久远,此份心计,也叫人感触良多。”

“举世侍奉一朝的忠心,因十年前那场政变,早已寒透阿公的心了。”阮靳轻轻抿了一口茶,日晖穿透竹帘照在他的脸上,含笑的眸间一派静谧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