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江河无限清愁(第6/10页)

“竹林?”郗彦念着这二字,斟酌不语。

一时二人各有深思,忽听那边车门一响,才回过神来。

夭绍换了裙裾走下车,等二人走近,笑道:“衣裳正合身。”又问萧少卿,“你军中何故有女子衣裳?”

“军中自然不会有,这是刚让人去城中王府取的,我阿姐的衣裳。”萧少卿目光微垂,注视她不曾被衣袂遮住的锦靴,须臾才续道,“还是略短了些,上次分别时我记得你和阿姐差不多高,如今看来,你又长高了。”

他语中透着说不出的怅然,夭绍不愿深究,只想起自己昨夜见谢粲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忍不住微笑,端然俯身一礼:“多谢憬哥哥。”

萧少卿看着她,心中悄然一叹。

夭绍又对郗彦道:“我穿成这样,骑不了马了。”见郗彦点头之际有如释重负的嫌疑,她冷冷皱眉,又道,“你寒毒刚发作,本也不该这样颠簸。让憬哥哥载我们一程吧?”

萧少卿道:“求之不得,我臂上伤了正不能骑马,有二位相陪,倒也免得孤家寡人的寂寞。”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郗彦,转身先入了车中。

夭绍自坐骑上取过随身包裹,弯腰入了车内,坐在萧少卿身边。萧少卿倒了茶汤递给她,盯着她护在怀里的包裹,奇道:“什么宝贝?”

夭绍瞥着刚入车中的郗彦,低声:“是能起死回生、救人性命的宝贝。”

她虽这般故作神秘,然眸中波光流动,正是微微的喜悦。萧少卿心中一动,目中也有喜色。唯郗彦闻言却只一怔,声色不动。待马车驶出后,他才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盒子,放在车内矮几上,打开,竟有香气扑鼻,引得夭绍更觉饥饿,看向盒内,却不过是几个裹蒸香药、松子、核桃仁的糯米玉带糕。

夭绍抿唇一笑,将食盒捧过来,挑了一块玉带糕递给萧少卿,便自挪去车中角落,微拨车帘,边看道旁夜色,边慢慢吃起来。

玉带糕嚼在唇齿间,芳香漫溢周身。夭绍低头微笑,只觉平生所食珍馐无数,皆不如今夜这盒寻常的玉带糕来得甘甜沁心。

(四)

至江夏城官署,酉时已过,等候在角门的仆役望见萧少卿,忙上前道:“郡王,临湖轩中晚膳已备,王爷让您陪郡主与郗公子先去用晚膳,膳后再至书房相见。”

萧少卿眸光略抬,望见前庭堂上灯火灿然,问道:“父王有客?”

“是,”仆役道,“王爷正在招待北方来的贵客。”

北方来的贵客?萧少卿与郗彦对视一眼,满腹心事不免又沉了几分。自几日前采衣楼叙过之后,二人皆知在此事上,对方顾虑并不与自己全然相同,于是各自沉默,并不多谈一字。临湖轩中用膳时,气氛悄寂沉沉,连夭绍也没有一句多话,只倚栏望着轩外清湖,欣赏星光天河倒映水面的粼粼波光。

终是官署总管的到来打破静寂,招呼三人道:“王爷已在书房等候。”

“知道了。”萧少卿起身,领着郗彦与夭绍至书房。

萧璋方才招待来客多饮了几杯,此刻在书房榻上闭目养神,连三人入室的脚步声也未察觉。直到萧少卿上前唤了声“父王”,萧璋方醒过神,睁眼望着面前三个年轻人,目色略显迷蒙。

“坐吧。”他揉了揉额,拿起肘侧放着的湿丝帕拭了拭双颊,被窗外夜风吹拂,才觉神思顿清。再抬头时,他目光便直视夭绍,面容冷肃:“夭绍,你此趟来江州……”

话未至正题,那女子竟盈盈一笑打断他:“舅父,阿姐有信让我带给你。”说着将一封书函呈至萧璋面前,未了她还不忘道一句,“千辛万苦送信来江州,夭绍终也不负所托。”

舅父——这九年来每次见她,不过是冷冰冰一句“湘东王”,何曾有过这样亲切的称呼?萧璋略有不适,一时手捏书函默然不语,面色阴晴变幻了一番,才道:“你抗旨不回邺都,就是要来江州送信?”

“这自然是最重要的原因。”夭绍微笑道,“不过我也另有几件放不下心的私事,需要来江州亲自处理。办完这些事,我便快马回邺都,自入宫省向婆婆请罪。”

“放不下的私事?胡闹!”萧璋将明妤的信函放下,冷冷看她,“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如今江夏战事频繁,来往之间皆关家国社稷,你一女子出没在军营重地,成何体统?此处不是邺都,不容你肆意乱行,一旦扰乱军心,便是罪无可恕!”话尽于此,也不容她有反驳的余地,萧璋直接道:“今夜暂住王府,明日一早便回邺都,此事无须再议。”

夭绍笑容淡去,不慌不忙道:“夭绍不回。”

“什么?”萧璋怔了怔。此生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违背他的命令,当下怒色已至眸底,将要发作时,萧少卿插话道:“父王,夭绍或有苦衷,您且听听她的缘由。”

“苦衷?”萧璋重重一哼,叱责道,“此大半年她南北之间到处游玩,随心所欲,行止无规,何时还有郡主的仪态,何时又顾念到宫中病重的外祖母?不忠不孝,大逆不道!”

“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夭绍闻言面色发白,看向郗彦,却只见他神容不动地安然饮茶,不由怒火中烧,双膝一屈跪在萧璋案前,自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呈给萧璋,笑道,“湘东王训斥极是,夭绍的确恣意妄行,贪玩成性,此前数次违旨,不仅行规举止不符郡主尊仪,抗旨的死罪也早犯了,夭绍心甘情愿领受责罚。只不过我游玩北朝时意外得到这枚血苍玉,听说可治百病,因我贪玩成性,又兼心中好奇,便携来江州,看能否一治郗元帅身上的寒毒。”

此话方落,身后忽有茶盏落地的碎裂声,有人颤声道:“夭绍。”

夭绍冷冷一笑,并不回头,只问萧璋:“敢问湘东王,一国郡主的尊仪和三军元帅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私心倒是觉得,以一人抗旨的死罪换一将康健,倒是能护卫东朝千万百姓性命的,您以为呢?”

萧璋望着面前的血苍玉,皱了皱眉,因不知其间底细,一时竟无言以对。

一室四人此刻独萧少卿面色如常,他早料到那包裹里必是血苍玉无疑,因此这时听夭绍道来,倒无讶异,只柔声对夭绍道:“起来吧,这样跪着做什么?”

夭绍一动不动,看着萧璋:“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人,在此跪等湘东王降罪。”

“你……”萧璋哑口无声。他见夭绍目中水光流转,显是委屈至极,却又倔强着不落一滴泪——记忆中陵容当年伤心时,也是这般的神情。他心中感慨,虽歉疚且怜惜,然碍于面子,唇动了又动,只是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