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江河无限清愁(第5/10页)

树荫下那双眼眸猛然一怔,而后视线支离破碎地散开。她咬住唇,心灰意冷之下只觉万念皆无,静静道:“这次你不必急着赶我走,我只要在这里办完了我的事,便回邺都。从此之后,与你两不相欠。”

如此便好。

郗彦唇角微张,还未说出最后一句狠心的话,却已筋疲力尽,寒流自四肢百骸席卷而上,经脉中更窜出万枚冰针,直刺心脉。气息滞于胸前,迫他低下头,抚住胸口喘息。

夭绍本欲冷眼看他,可是脚下却不受控制地靠近过去,双臂将他扶住。

“是不是寒毒发作了?”夭绍见他肤如寒冰,夜下竟似透明,忙将他扶至道旁石上坐下,急急问道,“药在哪里?”问时手已探入他甲衣内寻药,指尖径摸至他的胸口,郗彦身子一颤,忙握住她的手腕。

透骨寒意自他掌心缕缕传来,夭绍一个激灵,又急又恨,怒道:“又怎么?药不是放在这里吗?”

郗彦不语,眼眸低垂,夜色下面容模糊,不辨什么表情。他放开她的手腕,从袖中摸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送入唇间。

夭绍颊上热气一烧,这才知方才的鲁莽,转身自马背上取了水囊给他,又以指尖扣住他的脉搏,咬着牙低声嘟哝:“那寒食散果然是害人的药……”抱怨只这一句,她又沉默,以手紧紧握住郗彦的掌心,阖眸凝神运气,将柔暖的内力源源不绝送入他的体内。

待他脉搏渐平,气息渐稳,夭绍缓缓收住力道,睁开眼时,只见他背倚槐树,正安静地望着自己。那双冰冷的眼眸此刻透着轻微的血红,如遥遥无尽的雪地间渺渺而生一道绚丽烟霞,美得妖异,令她难以对视。

夭绍侧过脸,晚风拂面,这才想起刚说与他划清界限的话,自恨食言,忿忿松开握住他的手。

郗彦也不再说话,闭眸调息,待气力恢复了三分,方离石站起,招来坐骑至身前,拉住缰绳,勉力提气上马。

夭绍于一旁低头望着路边摇曳的野花,郗彦将手臂伸至她面前,轻道:“回营吧。”

夭绍不动,微微背过身。郗彦默然一刻,叹息:“你也别与我怄气,如今却不是我愿不愿留你,昨日你抵达江夏之前,邺都已有旨意至湘东王府邸。”

邺都来旨,自己却不知情。夭绍无须多想,便知其间缘由:“那旨意是被少卿扣住了?”

“是,”郗彦坦然道,“我并不赞成他这样做。先不说湘东王迟早会知晓,便说军营这般杀戮血腥的戾气之地,的确不适宜女子多待——”

“无需多言,”夭绍冷冷打断他,“我自知分寸。”

“如此,”郗彦无话再说,“上马吧。”

夭绍看着面前修长的手掌,不曾多犹豫,跃身而起,坐至他身后,而后又慢慢地伸出双臂,轻轻拢于他的腰间。

郗彦低头看着环在身前的素手,半晌,才拉紧缰绳,迅疾驰出。

远处营寨的篝火已起,飘摇的红光照清了这边道路,江风送至面前,隐约可闻炊烟之气,想是到了造饭的时刻。

夭绍一日观战不曾进半点膳食,又累又乏,此刻忽闻米饭香气,自是饥肠辘辘,忍不住道:“我饿了。”

郗彦道:“军中膳食很是粗糙。”

“习惯就行。”夭绍抿唇,悄悄收紧了双臂。

将至军前,郗彦放缓马速,迎面一骑飞冲而来,望见二人忙勒马停下。

“少主,郡主,”来人蓝袍飞袂,面容冷峻,正是偃真,看着二人欣慰笑道,“正想去找二位呢,原来已回来了。”

“偃叔。”夭绍掠身下马,颔首致意。

偃真向她揖手施礼,而后对郗彦道:“湘东王差人送信来,让少主与郡主即刻去江夏城中一叙。”

夭绍看了郗彦一眼,见他始终无动于衷,心内连连暗骂,道:“既如此,等我片刻,我去取些东西。”她疾步走回谢粲营寨,过了一会再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裹,沐奇牵着她的坐骑跟随而出,谢粲则低着头,默默走在最后。

郗彦仍骑马于道中等候,只是身上战甲已褪,着一袭素白丝袍,想也是刚回了一趟行辕。沐奇将马交给夭绍时,心中并不放心,问道:“郡主,真不用我同去?”

“去见舅父而已,也非什么大事,我最迟明早回来。”夭绍微笑,飞身上马,与郗彦齐齐策马离去。

还能回得来吗——谢粲目送她身影隐没夜色间,心中忐忑,却是不敢多存期盼。

二人急鞭赶路,行过大半个时辰,拐过一条岔道,竟见前方路上停着一辆马车。此处正是江州军守备森严之处,一旁从谷哨台高立,那马车却毫无顾忌地停在那里,颇为引人注目。

郗彦看清驾车小厮的面容,微笑道:“是少卿。”

驱马近前,刚至车旁,便听一人悠悠道:“总算来了,我已等了半日。”车帘半卷,露出一张丰神如玉的面庞。

萧少卿与郗彦点头招呼过,便将视线落在夭绍面容上,仔细望了片刻,长眉微挑:“就知道你没什么顾忌,又是男装。”他对她一扬下颚,语气懒散,“下马,上车来。”

夭绍皱皱眉:“下马做什么?我还急着赶路。”

“你要这样去见父王?”萧少卿打量她一身长袍,漫不经心道,“想必你是不愿在江夏多留的,今夜就要回邺都去?”

此话正刺心病,夭绍板起脸:“你也要赶我走?”

萧少卿笑而不答,只看着郗彦道:“比这女子还不识好人心的人,你见过没有?”

夭绍瞪目,郗彦叹了口气道:“夭绍,去车上换女装吧。”

夭绍这才恍悟过来,想起萧璋恪守礼制的古板性情,又望望身上的长衣,只得依言下马。萧少卿走出车中,夭绍与他擦身而过时,隐隐闻出一缕药味,目光一瞥,正望到他轻扬的衣袖下缠满绷带的手腕。

“你臂上受伤了?”她蹙眉道。

“无事,小伤。”萧少卿不以为意地笑,为她关紧车门,亲自驭车至荫蔽处,让随身侍卫走远,自己也和郗彦避退数丈外,于山岩下等待。

郗彦轻按萧少卿的脉搏,又察看了他左臂伤处,皱眉道:“箭伤透骨,若不静养怕从此留患,再也无法痊愈。”

“静养?”萧少卿笑意索然,拂落衣袖,瞥眸望一眼马车停驻处,“伤也不止这一处。待决战之后所有的伤一起养吧。”

郗彦于此话下默然一霎,没有再劝,只是道:“你也去见湘东王?”

“是,父王命我回复今日战事,除此以外,怕也要问罪我扣留御旨一事……”萧少卿微阖双目倚向身后山壁,疲倦道,“说起来今日一战着实惊险,你我前段日子猜测对岸乌林水师调动的去向皆是错了,原来殷桓早已知晓怒江东岸唯白潼易攻难守,也幸亏迟空早来了几日,熟知荆州军擅火攻,我们防备才没有太过失措。不过即便如此,白潼浅滩上竹林茂盛,殷桓借风引火,今日险些烧了三座水门。如今虽暂时守住了,死伤却是惨重。接下去该如何部署白潼一带,我正伤脑筋。”